计生干部谎称买鸡蛋骗"超生户"家属开门将其带走
“我没有办法啊,我就是一粒尘埃。”
时隔近3年,梁博回忆起自己被指“超生”遭关押的经历,依然激动,“他们连公职人员都敢关,老百姓算什么?”开除公职前,梁博是山东临沂莒南县一镇财政所所长。
12月10日,澎湃新闻报道山东临沂“超生户”因无力缴纳14万社会抚养费,被计生部门关押7天。7天后,临沂费县又爆出一村妇“接计生罚单后死亡”事件,一时将临沂推向风口浪尖。
在舆论的压力下,当地很快对关押“超生户”事件做出处理决定,多名涉事基层执法人员被停职或警告,而针对村妇死亡事件,费县也成立了调查组。
事发后,澎湃新闻寻访10多位当事人,多家涉事宾馆,证实关押“超生户”并非个案。“超生户”被关押背后,既有暴力执法惯性,也因底层群体淡漠的维权意识,当事人在频繁投告无果的现实下,被迫选择了忍耐。
征收社会抚养费本有严格的程序,在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前,需经过立案、调查、下达征收通知、劝说缴费等前置程序。近年来,暴力征收现象在很多地方已有改观,但近期爆出的多起事件让临沂成为“例外”。
在各大论坛和贴吧中,可以找到临沂当地大量非法拘禁“超生户”的投诉,媒体报道亦不少见,2013年,《南方都市报》披露临沂存在计生“学习班”,非法拘禁“超生户”。
澎湃新闻在当地走访发现,2014年年末的社会抚养费征收动员期,关押现象再次出现。而关押地点,则从县城的几家宾馆,换到了相对隐蔽的乡镇。
“最大规模社会抚养费集中征收活动”
发生在临沂市临港经济开发区团林镇的关押事件,撩开了临沂计生执法的一角。
事件曝光后第二天,临沂市临港经济开发区通报处理决定,但除了多名涉事基层执法人员被停职或警告外,至今未公布这起关押事件的详细过程。
12月中旬,多位临沂的知情人士向澎湃新闻透露,每年年初和年末,是征收社会抚养费的“关键”时期。进入11月以来,《临沂日报》多次报道莒南坊前镇、临沂市金雀山街道,临沭县店头镇等地大力开展社会抚养费征收工作的消息。
12月9日《临沂日报》报道了当地金雀山街道征收社会抚养费的情况,文章称“近日,金雀山街道开展最大规模的社会抚养费集中征收活动”,“截至目前,共征收社会抚养费1200余万元。”
当天的报纸还报道了当地平邑街道开展计划生育社会抚养费征收工作,文章称,连日来,平邑街道党工委办事处集中人力物力开展社会抚养费征收专项整治活动,加强全街道计划生育社会抚养费征收工作。此前,该街道还成立了依法征收社会抚养费领导小组,要求加大工作力度。严格标准,足额征收,组织安排专门力量进村入户,核实情况,扎实开展清理核查;坚持边清查、边征收、边落实的原则,坚持一手抓征收工作推进,一手抓四项手术落实不放松,一手抓依法处理到位,一手抓育龄妇女婚孕育基础信息修正、完善和录入工作,做到两不误、两促进。
12月16日《临沂日报》一篇名为《银雀山街道“多管齐下”加强抚养费征收》的报道称,为了充分调动各社区配合社会抚养费征收工作的积极性,街道将各社区的社会抚养费征收情况纳入考评及奖惩,计生办对各社区社会抚养费征收情况进行考核评定。
曾在乡镇财政所工作了17年的梁博告诉澎湃新闻,年初和年末两个时间节点为财政周转最密集时期,许多乡镇财政吃紧,“只能依靠大量征收社会抚养费维持运作”。另一位不愿具名的财政系统工作人员透露,目前在临沂地区,乡镇征收到的社会抚养费,40%通过二次分配返还乡镇,50%留给县里,10%上交市里。
问责但未公布调查细节
2014年2月,山东省公安部门进一步规范出生登记管理,新生儿凭《出生医学证明》办理出生登记,不允许设立捆绑征收社会抚养费等前置条件。这意味着,征收社会抚养费的工作难度加大。
12月10日,澎湃新闻刊发《山东临沂计生办被曝设4道锁关“超生户” ,警方介入解救》,报道临沂市临港经济开发区团林镇南泉子村村民张永玲及亲属被当地计生办锁关在一民房内,后经警方介入后解救。
网上一段视频还原了解救过程。视频显示,一名妇女正在开大门的锁,旁边站着一位民警。第一道大门打开后,里面还有一道铁索门,两道门共有4把锁。张永玲的丈夫刘涛告诉记者,因无力缴纳14万元的社会抚养费,他于11月18日被团林镇计划生育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王秀峰等8人带走,11月22日被放出后,他的妻子张永玲又被抓了进去。刘涛称,他们“被关”的地方是莒南县西洪沟村的一家旅馆。12月22日,团林镇关押“超生户”事件过去12天后,临港经济开发区宣传部向澎湃新闻通报了进一步处理情况,内容包括:
1.责令区卫生计生局局长主富春、团林镇镇长王乐乾向区党工委、管委会作出书面检查;
2.对区卫生计生局、团林镇政府全区通报批评;
3.对团林镇计划生育分管负责人、团林镇人大主席高琨停职,待进一步调查后作出处理;
4.责令团林镇对镇计生办主任邵珠峰、泉子工作区书记张明撤职,对镇计生办包村人员王秀峰、南泉子二村负责人胡顺成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5.依据进一步调查情况,对涉及的违法行为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澎湃新闻向临港经济开发区宣传部询问是否有事情经过的详细调查,一位邵姓宣传部长答复:“正在调查中。”
澎湃新闻记者在临港经济开发区和莒南县走访了解到,在这次社会抚养费的征收行动中,和刘涛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村民唐敬银,他一直被关到11月25日。另据多名亲历者讲述,至少有数十人曾被关押在临沂市临港经济开发区或临沂市莒南县的特定宾馆。
计生办的工作人员谎称是买鸡蛋的
11月12日下午两点半,大茅墩村51岁的曹佃生被“很隐蔽地抓走了”,直到11月15日下午才被释放。曹的儿媳告诉澎湃新闻,当时她正在屋子,父亲在外面晒玉米,距离不过200米,“我出来发现人突然不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约两个小时后,村干部才来到她家,告知曹佃生被抓。“他们不说人关在哪里,只说交了钱才放人。”曹的儿媳说。曹佃生至今也说不清自己被关在何处,他只记得那个地方比较隐蔽,“前后关了十几个都是没交罚款的”。
因为害怕缴纳罚款,曹佃生只生育了一个儿子,但他没有想到,因妻子的妹妹生育二胎,他两次被牵连。由于无力缴纳4万元的罚款,4年前孩子刚出生时,曹佃生就跟着进过一次“学习班”。这是他第二次被抓。
抓人显然奏效了。“我们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家里人都很着急。”曹的儿媳说,家里赶紧凑齐了4万元钱,才将父亲换回来。
11月18日,团林镇河垭村李相壮的妻子吉美平被带走。李家生育了二胎,被罚7万元。“我们并不是不交,只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李相壮说,妻子被抓前他已经东挪西凑交了1.9万元。
据李相壮回忆,当天早上7点多,计划生育包村干部七八个人到李家,让吉美平到计生办去谈点事。吉美平留下3个月大的女儿,上了一辆涂着“执法”的面包车。李相壮没有料到妻子会被关,因为头一天他才交了3000元。
澎湃新闻就此事向当地计划生育包村干部许传普求证,但其电话无人接听。
当天下午,村干部告知吉美平被带走,需交钱才能放人。
第二天,李相壮大哥和表姐借了1万多元,又把家里的小麦、玉米和几百斤花生卖掉,才凑齐了2万元。
剩余的罚款,成了李相壮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
11月26日,即刘涛妻子和唐敬银被记者报警解救的次日,李相壮54岁的岳母又被带走。
据李相壮讲述,因为岳母家养了鸡,前来抓人的计生办工作人员谎称上门买鸡蛋。老人开门后,对方问其是否为李相壮的亲戚,老人发现不对劲后否认,并拒绝上“执法”车。双方发生撕扯后,老人被强行带到团林镇计生办,老人拒绝下车,最终还是被带到了壮岗镇的宏泰宾馆。直到11月29日晚,亲戚帮忙缴纳了2.1万元的罚款,才得以回家。出来后,老人打了几天吊针,身体才有所恢复。
女教师被关“学习班”
遭关押的还有公职人员。
2012年2月12日,临沂市莒南县第四小学教师朱新梅被县人口和计划生育局(下称“计生局”)找上门,朱被告知有人举报她“超生”,需到计生局去说明情况。
2000年,朱新梅与前夫梁博的女儿出生,2010年10月两人离婚。
朱新梅称,2011年,她与新男友交往后怀孕,并于2012年生下一个儿子。但这桩婚事最终未能成功。
不过,县计生部门认定,朱新梅是为了逃避“超生”追责才选择离婚。
“剖腹产才第六天,伤口都还在痛。”朱新梅说,她穿着一件薄棉袄,在十字路镇计生办待了一夜,第二天被送到了县城的佳禾宾馆的406房间。
据朱新梅介绍,包括十字路镇计生办汤永娥、坊前镇计生办李梅、以及朱新梅原单位的同事参与“看管”。
就在朱新梅被关押的当天,梁博也被调查,在十字路镇计生办关了一夜后,他被带到佳禾宾馆405房间。2月12日晚,朱新梅的姐姐朱芳被带到莒兴园宾馆。
朱新梅称,临沂市莒南县城至少有4家宾馆关押过“超生户”或其亲属,除佳禾宾馆和莒兴园宾馆外,祥和快捷酒店和三江宾馆亦牵涉其中。《南方都市报》2013年11月20日报道,前述4家宾馆中,至少3家开办过计生“学习班”。
多位被关押过的村民称,这些宾馆多数为“有背景的人”开设,且与计生单位有协议,被关押者每天需交数百到1000元不等的“生活费”,宾馆从中提成。但他们没有提供更多证据。
唐敬银和刘涛妻子张永玲告诉澎湃新闻,他们被关押的祥和宾馆,要求被关押者每天交300元“生活费”。如果“超生罚款”交不上来,则 “生活费”不可少;但如果一次性交清罚款,则可以免去“生活费”。李相壮称,岳母被放出后,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本来还要交1000多元的“生活费”,看在他及时交钱就算了。
12月18日,澎湃新闻记者以租客身份探访这4家宾馆,除莒兴园宾馆已经拆除外,其余3家仍在正常营业。佳禾宾馆一位服务员向记者透露,宾馆系多人合伙开设,“老板在计生局上班”,平时并不常来。
澎湃新闻就此向莒南县计生局副局长田广东求证,他回应“不清楚有这回事”。
关押朱新梅的房间位于4楼走廊的尽头,这一排共有3个独立房间,3个房间外,又安装了一道结实的防盗门,走廊上并无监控。朱新梅称这样的设计可能是专为关押人,普通租客不需要额外加一道防盗门。
12月19日上午,澎湃新闻记者与朱新梅来到临沂市莒南县计生局,该局副局长田广东当着朱新梅的面否认了关押一事,朱新梅追问:“领导,你做的事怎么能不承认?”田广东陷入沉默。
在一段朱新梅与田广东在2013年7月的通话录音中,朱新梅说:“你调查我,我无话可说,但你不应该关押我。”田广东回答:“这个事是领导安排的。”
检察长撰文称打击力度不够造成放纵
多位被关押者称遭受暴力侵害。
刘涛称,被带到团林镇计生办后,他和唐敬银都被要求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不从,一位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将他强行按下,又用脚踢他的肩膀。
朱新梅将自己在“学习班”的经历比作刑讯逼供,“他们说没打你就算好了,但精神上的折磨更厉害”。
2013年3月,朱新梅和梁博被双双开除公职。自此,两人开始漫长的申诉之路。
梁博告到临沂市纪检监察部门,但临沂市监察局6月24日的复核决定书称,临沂市莒南县计生部门调查时,并未限制二人的人身自由,不存在关押、威胁等行为。他去上访,但接访人员要求提供证据,“手机都被没收了,哪里还有证据?”
12月19日,朱新梅在代理律师吴有水的陪同下,到临沂市莒南县检察院询问立案情况。但最终被门卫拦在检察院门外,经门卫请示,他们只能先到申控信访科登记。
“这是在变向包庇计生部门干坏事。”在吴有水看来,作为国家机关单位的计生局非法拘禁普通公民,已经涉嫌犯罪,一旦发现线索,检察机关应该主动介入、直接调查。
2012年6月,山东省庆云县检察院检察长钟云东在最高人民检察院官方网站“正义网”发表《对乡镇计生干部侵权犯罪的调查分析》的文章,文中钟云东历述多起非法拘禁案例,分析乡镇计生干部侵权犯罪。文章称个别乡镇干部不是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和疏通规劝工作,而是强行将人带到乡镇计生站,办所谓的“学习班”或“培训班”,交上罚款的被放回家,交不上的则被关押。
该文章还总结称,犯罪背后的原因包括“地方财政欠佳,被迫违法创收”,为了完成任务,个别计生人员不惜触犯法律铤而走险。也包括上级职能部门监督不力,对基层发生的计生人员非法拘禁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过多过问,在一定程度上放纵了计生干部为所欲为。
钟云东认为打击力度不够也是重要原因。文章称,检察院对非法拘禁类侵权违法行为打击力度不够。“多年来,乡镇计生干部因非法拘禁构成犯罪的不少,但真正被依法立案、依法起诉、依法判实刑的却是寥寥无几,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起不到应有的警戒作用。客观上造成了对此类违法犯罪行为的放纵,导致乡镇计生干部非法拘禁侵权犯罪一再发生”。
经历近3年折腾,朱新梅依然在申诉的路上寻找公道,梁博却觉得累了,“我现在只想平平静静过自己的生活,即使等到公正的那一天,对我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