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老宅·老人

18.02.2015  18:14

 

雕花门窗,斑驳砖墙,木质梁柱,褪色对联。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和主人相望相守,静待流年,恍惚不觉光阴倏忽。

从车水马龙的步行街,右转走进团结路,几分钟辰光后,一条条僻静的弄堂从身侧闪过,一溜儿水磨的青瓦早就没有了旧时的光鲜,却整齐地码在墙头,记录着年岁。

73岁的刘乔松和老伴,是这一带鲜有的原住民。刘氏家族百年的哀荣,仿佛也在他旧门板一开一合的吱呀声中,向世人诉说。

探踪:高墙大院仍可辨

从弄堂口细数,次第的屋脊数到第三个,就是刘乔松栖身七十载的住所——团结路100弄3号。在他的印象中,幼时刘氏一族的祖屋是四进十三槛,除了现存的三进,屋后的楼房原本也是刘家的第四进房,可惜在日寇的烧抢中毁于一旦。而要追溯屋子的起源,刘乔松颇是为难,或许清初,或许明末,已经无从考究。

山墙边的小道低矮处,断裂的墙基依稀可见,刘宅的高门楼就曾伫立于此。穿过门楼,眼前才是小前门的高槛。依循旧例,小前门槛前,是刘家待客之所,过了小前门,就是少爷的书房和小姐的闺房,外人是断断闯不得的。

刘乔松幼时,就是在这小小的内院里,就着天井的光亮,和兄弟姐妹嬉戏玩耍,享受着最后一段高墙大院的隐秘生活。

弄堂东侧,才是正儿八经的正屋,四进正屋的中堂,都曾端放着木质屏风,遮挡前后门间的穿堂风,也留住屋内的福禄之气。前门、后门处和屏风一侧,都设有高高的门槛,连上小前门的门槛,刘家的门槛正好十三条,一条不多一条不少,体现了清朝民居的印记。

摸着漏风的门板,刘乔松抬眼望向雕花的屋檐,想起幼时爷爷跟他说起的故事。爷爷是私塾先生,满身都是书卷气,谈起清朝早期族中在朝做官的老祖宗,也是一腔敬意,直至离世时,爷爷仍一直教诲子孙,要敬重先人,逢年过节时,也须郑重其事地挂起人影轴子,一家老小潜心叩拜。而为官的刘氏先人,相传离世后曾有一座气派的墓,修于孤山东侧。

刘乔松清楚记得,祖上传下的人影轴子有两对,分别是两对“男太太”和“女太太”,“男太太”都身着清朝官服,“女太太”则是身披清朝女装礼服,由于轴子世世代代传下来,人影已十分模糊,几乎看不真切,但这样的家规,也一直延续到文革前。

而当年厚厚几卷家谱,也在文革中被毁,所有族人无从查起。如今对家族所有的回忆,也仅有些片段,保存在刘乔松的脑海中。

往事:悲欢坎坷晃百年

刘乔松父亲年轻时,刘家倚着祖上的家业,过得还算殷实,仍是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也掌管着天生港一带为数不多的田产。那时候,说媒的婆子真可谓是踏破了门槛,最终,生祠堂的朱家三小姐嫁进了刘府,当时,这段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也一直为人称道。

他曾听外公说起,朱家在生祠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中有族人在刘国钧创办和经营常州大成二厂也就是广益纺织厂中,也出过不少力,刘乔松的外公也一直在厂内谋职。

而刘乔松的父亲从小在耳濡目染中饱读诗书,解放战争时期,长安一所学校的校长前来邀请他当教师,当时时局未稳,当教师还是“高危”职业,虽然母亲极力劝阻,但父亲还是毅然前往。在教学中,刘乔松的父亲被国民党抓了两次,每次清早起来发现丈夫没回家,刘乔松的母亲就会带上家中的大米,找国民党赎人,幸好都有惊无险。

解放后,刘乔松的父亲经岳父介绍,也进入大成二厂当学徒,此后一直在厂内当电工,直至退休。相比之下,刘乔松母亲则受过不少苦,文革期间,刘家的成分是“破落地主”,母亲也作为知识青年插队下乡,到农村去劳动受教育,苦累活计没少干。兴许是那些年间吃了太多苦,母亲早早离世。

徐清华25岁时,嫁给了28岁的刘乔松。这桩婚事在那时的徐清华看来,是极不情愿的,她认为自家是“贫农”成分,本是绝对看不上“破落地主”刘家的,差一点就擦肩而过。好在上门看人家时,徐清华家中长辈看见刘家正屋内粗壮的横梁大为震惊,连连惊呼这是个大户人家,认为家里肯定有底子,才连哄带骗着让徐清华嫁过来。

寻迹:老宅历经阵痛变形

曾经的高墙大院,在上百年的岁月洗礼中,渐渐风雨飘摇。旧时的青石小径、宽厚石条已不复存在,高长窗、雕花墙也在几代人的修葺中被石灰、水泥等建筑材料更替,但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生活却被这堵穿越百年的砖墙,与喧嚣的闹市隔开。

如今,刘家的老宅历经分合后,落在刘乔松手里的居所还有160多平米。曾经老宅内的侧厢房,被夫妇俩隔开作为厨房和客厅,屋内的摆设也与普通人家无异。而当年第三进的正屋,就是刘乔松的老太太、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和妻子四代人的婚房。

在这个正屋内,有一张雕龙刻凤的榉木床,虽不甚华贵,但床架上也是精雕细刻,极显雕工。在文革期间,刘乔松一块块拆开了床上的床板、床架,躲过了“破四旧”的破坏,床上的雕刻人像还完整如初,一出出麒麟送子等场景也栩栩如生。但由于拆卸时过于匆忙,床板的接合处有些已经松动,没有原本那般吻合,刘乔松只能找来绳子捆扎住,以免床架变形。

在上海政法大学上学的孙子就一直叮嘱爷爷,这张床一定要留给他,这是家族的记忆。去年有名收旧人上门想以2000元收床时,徐清华想起了孙子的话,一口拒绝了。一旁的古旧衣柜,是刘乔松奶奶的陪嫁嫁妆,存世时间也早逾百年,门上浑圆的铜锁,在后人的摩挲中也仍然油亮发光,只是里面的抽屉已然生涩难推。

一儿一女成年后,刘乔松又在厢房内隔出了女儿的闺房,还在过道一旁设计了独立卫生间,在这个卫生间的密闭空间里,架设了一个最老式的浴缸和坐便器,时空似乎有些穿越。

希望:旧派生活里迎新年

每日清晨,年逾古稀的老夫妻俩,穿过弄堂来到团结路。徐清华习惯散步到刚改造好的市民健身广场,在体育场走走看看后,到健身器材上活动活动筋骨,再沿着原路漫步回家。

刘乔松则喜欢流连于家门口的魁星阁,每到这座古老的建筑旁,他仿佛找到了安静的力量,静静地凝望和驻守里,度过属于他的早晨。同回家中,徐清华打开DVD音响,在越剧选段《十八相送》里,开始一天的生活。刘乔松的碟片收藏盒里,更多的是王菲等流行歌手的专辑,对他来说,这也是对现代生活的一种迎合。

腊月天里,刘乔松家中清冷,徐清华不得不整天戴着顶帽子,即便睡觉时也不敢摘下。她来到东厢房里,从这里的一口古井中打些生活用水,此前即便房间格局变换多次,这口井仍然置身于屋中,成为老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到了雨季,老宅里就开始四处渗水,最严重的时候,家中积水有60多公分,这口井自然也被淹没。

在一次次抢救家具和电器的“抗水战”中,老夫妻俩终于服输,早就从正房中搬出,住进女儿出嫁前的房间,这是全家地势最高的一个房间,也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那间弥漫着回忆的老屋里,所有的家具下方,都垫起了高高的支架。即使如此,很多家具的四脚也都开始腐烂,墙边处处是被浸泡过的水渍。

眼下已至岁末年关,徐清华也开始置办年货,相比普通人家,刘家在老宅里的春节,除了操办些吃食,最看重的便是大门上的对子。年复一年的对联中,寄托了刘家人对生活的期许,却也是对旧派生活最后的绵延。

这两天,他们听到一个消息:未来三年来,老城区的危房都要逐渐被拆除。这处漏雨浸水的刘家老宅,自然名列其中。老夫妻俩为此乐了几天,想象着未来的新生活,心里挺美。而即便说起这个好消息,刘乔松环顾这座老宅时,眼里仍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或许,是时候跟一个时代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