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化大家杨绛
《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读周刊》曾多次致敬钱钟书、杨绛这对文坛伉俪,分别为《百岁老人书写睿智人生》(2014年9月12日)、《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2014年12月26日,注:杨绛为年度致敬人物)、《阅读高度引领后人》(2016年3月28日)。
精于学问 淡泊名利
□ 李婧璇
105岁的杨绛先生走了,她“回家了”,“我们仨”团圆了……先生生前表示,如果去世,不想成为新闻,不想被打扰,如她早年翻译英国诗人兰德诗作《生与死》时所写道的:“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先生悄悄地走了,留下了她的文字和作品让我们深深地缅怀。
“悟得创作小说艺术”
对于文学的喜爱,杨绛先生曾坦言:“我当初选读文科,是有志遍读中外好小说,悟得创作小说的艺术,并助我写出好小说。”1934年年初,她的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说《璐璐,不用愁!》发表。上世纪40年代初,她连续创作了喜剧《称心如意》和《弄假成真》,其中,《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时引来阵阵喝彩声,一鸣惊人,自称业余剧坛新手的她,可谓是出手不凡,所署的笔名“杨绛”更是由此叫开。
杨绛先生的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阅读其散文作品如缕缕春风、汩汩清泉,既有世事洞达,更具人情练达。一部讲述衣食住行、同志之谊、夫妻之情等生活琐事的纪实散文集《干校六记》“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我们仨》逐字逐句回忆了先她而去的女儿、丈夫,一家人那些快乐而艰难、爱与痛的日子,让先生慨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耄耋之年首次坦陈自己对于命运、人生等根本问题的思考。此外,还有如《将饮茶》《杂忆与杂写:1933—1991》《杂忆与杂写:1992—2013》等。
一部反映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小说《洗澡》,既是杨绛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经典。多年之后,先生再度提笔,为《洗澡》续写《洗澡之后》,对自己喜爱的角色进行一个“敲钉转角”的命运交代和分配。在前言中,她坦陈续写之缘由,“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
曾自称“独留一人打扫战场”,踽踽一人的杨绛先生通过不间断的创作和文字整理,表达着自己对亲人的思念寄托。十几年中对钱钟书生前遗留的读书笔记等资料进行细致整理,并交付商务印书馆出版影印版《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钱钟书手稿集·外文笔记》。
“纪念杨绛先生的最好的方式,无疑是读她的作品,接受她的作品的熏陶与精神洗礼。”《杨绛传》(追思纪念版)作者罗银胜在接受《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记者采访时如是说。而由杨绛先生生前亲自审定的《杨绛全集》,或许可以成为我们关照其文学世界的一面镜子,从中一窥先生的那方文学天地。
“译者使命‘一仆二主’”
作为翻译家,杨绛先生的文学翻译可谓成就卓著、令人瞩目,既有备受称赞的《堂吉诃德》,也有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小癞子》、法国文学名著《吉尔·布拉斯》以及柏拉图的对话录《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等。
为了翻译塞万提斯的名著《堂吉诃德》,杨绛选择直接从原文入手,为此,48岁的她,开始自学西班牙语,历时10余年才完成这项繁复的翻译工程。1978年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偕皇后索菲亚访问中国时,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被当作国礼送给西班牙贵宾。该译本作为我国第一部自西班牙语原文翻译的中文本,文字流畅,注释详尽,充分借鉴《西游记》等小说修辞语言,使得译文更加传神入微,迄今已印行100余万套。杨绛也因为翻译该书的贡献而荣获西班牙国王颁发的骑士勋章。
翻译《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时,杨绛已近90岁高龄,对照多种版本和注释,并一句句死盯着英译本,力求通达流畅,她认为:“苏格拉底和朋友们的谈论,该是随常的谈话而不是哲学论文或哲学座谈会上的讲稿,所以我尽量避免哲学术语,努力把这篇盛称语言生动如戏剧的对话译成戏剧似的对话。”
在《失败的经验——试谈翻译》一文中,杨绛曾用“一仆二主”来诠释译者的使命:“同时伺候着两个主人:一是原著,二是译文的读者。”对于自己的译著,杨绛以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对后人负责的历史责任感去潜心创作。“我翻译其实是很慢的,首先要把每段话的原意弄清楚,然后把每个原文句子统统拆散,再按照汉语的语言习惯重新组织句子,把整段话的原意表达出来。”
“不值得作者为我立传”
杨绛先生一心一意躬耕于自己的书庐之中,谦虚低调几至“隐身”,对于别人为自己著书立传,她亦婉拒。罗银胜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早些年,当我提出写传记的要求时,杨绛先生一开始是回绝的。”
与钱钟书志同道合的“书虫”和“隐士”,技艺精湛的文坛宿将,慈爱包容的贤妻良母,随分自持的智者……在由四川天地出版社5月25日下厂印刷、即将发行的《杨绛传》(追思纪念版)中,罗银胜用丰富翔实的细节,以小见大的行文彰显刻画出杨绛先生形象的各个方面,生动呈现先生100多年的人生轨迹,读者亦可从中对杨绛的生平、文学创作、翻译著述有所了解。该书既表对先生辞世的哀悼,亦示对先生百年人生轨迹的崇敬。愿先生的精神和风骨,能通过本书得以传承,给后来者更多的启示和力量。
2008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听杨绛谈往事》,书的暗绿色扉页上题写着“谨以此书纪念钱钟书先生辞世十周年。”记者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了解到,传记作者吴学昭是钱钟书和杨绛大学时代的老师吴宓的女儿,她用了将近3年的时间与杨绛先生对谈,在大量杨先生口述的一手资料基础上,加入自己的所见所闻及搜集的材料著述此书。详细记录了自先生出生至98岁的人生经历。对于人生所经历的苦难,杨绛始终秉持豁达乐观的态度看待。
对于自己,先生曾谦逊地定义:“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大学教授、中学校长兼高中三年级的英语教师,为阔小姐补习功课,还是喜剧、散文及短篇小说作者等,做过各种工作的先生称“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
杨绛先生曾坦言“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的先生,终于“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不再漂泊,踏踏实实地踏上回家之路。
落花无言 人淡如菊
□罗银胜
5月25日凌晨1时,文化大家杨绛先生在京病逝。一个半月后的7月17日,本是她105周岁生辰。据了解,杨绛从前就曾说过,如果去世,不想成为新闻,不想被打扰。
在我看来,纪念杨绛先生的最好的方式,无疑是读她的作品,接受她的作品熏陶与精神洗礼。如果再想进一步了解杨绛先生,当然可以读读相关的传记。我在天地出版社推出的《杨绛传》(追思纪念版),日前已经面世。
记得我第一次接触杨绛先生的作品,还是20世纪80年代初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当时她的散文《干校六记》一纸风行,倾倒了众多青年学子。杨绛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大家风格,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依然难以忘怀。
《杨绛传》手稿曾呈杨绛先生过目,并有书信来往。当她提着两大包原稿、书写信封,步履蹒跚地去邮局寄回拙稿,这是多么地不容易!想到此情此景,我真的于心不忍。我给杨绛先生添麻烦了!
在我印象中,杨绛先生是一位具有内秀之美的老人,每当谈到先生钱钟书,她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辅助的位置上。为了《杨绛传》的写作,我曾与杨绛有过多次通信,在一封回信中杨绛写道:“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不值得你们作家写……我干脆劝你放弃这项工作,花点功夫多研究钱先生的学问吧。”
杨绛先生是一个本色的知识分子,还保留了传统文化中优秀的基因。作为为数不多的百岁高龄的文学大师,杨绛先生的名字已如星光闪耀。她富有老派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学术精神和人格魅力。正如夏衍先生有言:“你们捧钱钟书,我捧杨绛”,不失为对杨绛先生的莫大肯定。《杨绛传》叙写了杨绛的百年人生,包括童年成长、家庭变迁、求学历程,以及同钱钟书半个多世纪相濡以沫的爱情,尽现其博学、睿智、宽容、韧性的风范。
通过对杨绛先生作品及其为人的了解与研究,我个人认为,杨绛先生所创作的《干校六记》《洗澡》《我们仨》,单凭这3部作品,杨绛在中国文坛的女性作家中已是非同一般了,更何况还要加上她在翻译上的贡献。
晚年的杨绛先生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即便是有电话来了,她也只是淡淡地感谢大家的关心。1998年钱钟书先生去世以后,当时年近九旬的杨绛先生用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将钱钟书先生留下来的零散而残破的手稿,一张一张精心拼贴起来,井井有条地整理好,并陆续付梓。杨绛先生曾笑称自己现在还是“钱办主任”,是他们家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多亏有了杨绛先生这样的“主任”,钱钟书先生仍然不断有作品出版,使世人得以了解一个文化巨人丰富的精神成果。
这些年来,杨绛先生一直忙于整理钱钟书先生的笔记,其中的意义很重大。由于他们多年来的生活换过多个地方,到现在很多手稿字迹都已经模糊,甚至有页数不齐的,整理起来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杨绛生前的这份付出和牺牲已经是克服了她精力和体力上的困难,实属不易。可是这样的不易也是值得的,毕竟是将钱先生的学问发扬光大、造福于后学了。
在我看来,杨绛先生这位出生于江苏无锡的江南女性,最打动人的是她所具备的中华民族传统的沉静之美、内秀之美。世人皆知的杨绛先生,大多是作为“钱钟书夫人”面貌呈现的。而杨先生自己也非常中意这个称呼,并未因为自己的文学和翻译成就而要求别人称她“翻译家、散文家杨绛”。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形容杨先生,那么一定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温柔和婉,聪颖贤惠。
杨绛的一生,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一份清明与淡泊,甚至有一点特立独行。她的存在,是这凡俗人间的一丝光亮。
■专访
白烨:重温作品 是最好纪念
□ 李婧璇
杨绛先生走了,对于喜爱她的广大普通读者而言,或许只能通过其文字作品来揣摩先生的脾气秉性。为了让大家能够更为清晰地了解先生,《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记者专访了与先生交往较多的文学评论家白烨,听他讲述自己眼中的杨绛先生。
上世纪90年代,白烨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因工作需要得以与钱钟书、杨绛两位先生相识交往。“那时我们社出版了钱钟书先生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我参与了编辑工作,其间,多次去钱先生家,与两位先生渐渐就熟悉了。”
白烨回忆,当时,在钱钟书先生的帮助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先后出版了杨先生的《干校六记》《将饮茶》和三卷本的《杨绛作品集》,“编选、包装、排校等事宜,都要细加商量,那段时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他们家。当然,熟了以后,除去谈书的事,也聊聊文坛的事。”有一段时间白烨遇到了一些问题,心情很是不好,“杨先生知道后,见了面就会向我询问这段时间好点没有,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椅子上前倾着身子,一边轻声询问,一边向前移动椅子,有时几乎是膝盖碰膝盖了,慈母一般的关切,让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白烨仍历历在目,心中涌动着无法诉说的感动。
后来白烨调离出版社之后,与杨先生的交往就渐渐少了。“最近一次,是去年冬天因事去电话,杨先生听力已不太好,说了几句便只好作罢。”白烨言语中透着遗憾。
“杨先生在很多方面都与钱先生很相像,都是专于学术,精于学问,淡泊名利,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纯粹的传统知识分子的气度。”忆及与先生交往的点滴,白烨表示,从他们的作为中,从和他们的交谈中,“我深深体会到他们身上特有的不追名逐利,不趋炎附势,甘于寂寞,超乎世俗的人生信条,这是他们始终恪守的,不打折扣的,这种东西很强烈,很能感染人。”
此外,在与先生的接触中,白烨也充分领略到他们对于文字的认真。在责编《杨绛作品集》时,事先友人栾贵明曾告诉白烨,对杨先生反复、精心地校改作品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即便如此,我仍没有料到编完杨先生交来几经删改的书稿,发稿之后又数次有补正,排校之后还不断有校改,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最终出书。”当时正逢1993年除夕,白烨当即给杨先生送去了样书,“谁料杨先生竟拖着病体利用春节又把刚出的新书校阅了一遍,画出了20多处仍须校改的地方,我们在重印时又一次作了认真校改。这种认真对待自己文字的态度,对于我做编辑和做学问,都有很大的影响。”
杨绛先生的作品,白烨大都看过,有的不止看过一遍。“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散文作品,如《干校六记》《将饮茶》《杂忆与杂写》等。”在白烨看来,这些散文作品,以其丰厚的内蕴和素雅的表述,既引人入胜又耐人咀嚼。“像《干校六记》对特别年代里的特别生活进行实切而生动的记述,构成了‘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将饮茶》则以对杨荫杭、杨荫榆的经历和钱钟书的创作的忆往钩陈和探赜索隐,活画出了诸位文化名人的典型形象,颇具拾遗补阙的文史价值。两书还以恬淡自然的文字表述中寓以含蓄隽永的人生况味,在散文风格上别树一帜。”对于这些作品中的赏鉴回味,白烨向记者娓娓道来。
杨绛先生逝世后,喜爱她的读者们开展了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对此,白烨表示:“在我看来,对于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重温往事、阅读作品。”在白烨看来,在回忆往事中还原先生的音容笑貌,欣赏先生的气质风度;在阅读中体味先生的特异文采,领略她的精神风采,与先生进行心灵的对话。这种方式,可能也更切合杨先生和钱先生的个人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