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籍抗日名将之后错失“娃娃亲” 今见面
再见王文黎,已是70多年后。此时,路月浦看彼此,两人都已白发苍苍。
若不是母亲在照片后留有字据,恐怕两人都不知道,照片上手挽手、一脸稚气、并坐在石阶上的一对孩儿,就是自己。这张老照片,是70多年前路与王留下的一张珍贵合影。
两人的父亲都是抗日名将,一个是路景荣少将,一个是王禹九中将。因是军中至交、结拜兄弟,两位将军当初有意让孩子结为秦晋之好。
不料,路景荣在淞沪会战时牺牲;两年后,王禹九在南昌会战时殉国。
和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美好一样,这两位铁血将军的“亲家之约”,也被乱世击得粉碎,最后只剩得这张老照片。
70多年后再见面
路月浦用“这是一个奇迹”来形容自己和王文黎的再见面。
那是2009年,路月浦接到王文黎自上海打来的电话。此前,两家人都曾试图寻找对方,但都没有音讯。
还是王文黎首先发现线索。一天,弟弟打来电话,说在网上查到了抗日烈士路景荣的事迹,路景荣的儿子路永翔已经改名为路月浦。
王文黎知道,月浦就是上海月浦镇,是路景荣壮烈牺牲之处。原来,路月浦的母亲为了纪念亡夫,在儿子上小学时,将他的名字改为月浦。
王文黎也很兴奋,她的父亲王禹九和路景荣是结拜兄弟,两人都是1902年出生,因意气相投,情同手足。
淞沪会战之前,路景荣和王禹九同在国民党精锐师98师服役,路景荣是583团上校团长,王禹九是587团上校团长。
王文黎找到路月浦儿子路建的电话,于是相约一定要见面。2009年3月,两个老人在上海相见。不像是70多年未见,路月浦和王文黎彼此没有感觉到陌生,谈父亲的往事、谈一路风雨,“就像是亲人一样”,路月浦说。
两人翻老照片时,王文黎珍藏的一张老照片引起路月浦的注意。照片上是两个三四岁的小孩,一男一女,两人稚气未脱,手挽手坐在石阶上。“你怎么也有这张照片?”路月浦问。
王文黎觉得有些奇怪,此前她并未觉得这张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还以为是别人家孩子。
“这个女孩就是你啊!”路月浦说。他取出母亲留下来的老相册,找出一张照片,其上那两个手挽手的孩子,又跟一个大姐姐站在了一起。
照片背后,是路月浦母亲的手书:“洁明与翔翔成了孤儿,多么可怜啊,右为王文黎”。洁明是路月浦的姐姐。
这张照片是1938年在湖南益阳拍摄。两家人为了躲避战乱,逃避至此。这是两家人最后一次见面。
两家人的“娃娃亲”
路月浦回忆,因为那张和王文黎手挽手的合影,儿时常被姐姐逗乐。
原来,1935年,路月浦出生;同年,王文黎出生。两位本就要好的父亲喜不自禁,相约结为儿女亲家,还主张把两个孩子交换抚养,此事最终作罢,但两家情谊由此可见一斑。
1937年9月10日,已经升任少将参谋长的路景荣,带领583团,在月浦镇英勇杀敌时,不幸中弹身亡。
消息传到武汉,王禹九悲痛欲绝。1937年9月28日,王在日记中写道:此生不死,定当尽力之所及,帮助他子女成人。
王禹九惦记与好友生前的约定:“离儿(后改名为黎)与永翔的婚事,静兄在日曾经多次说话,后以我妻反对作罢。自静吾(路景荣号静吾)殉国后,妻意设将来二小儿女不至十分相差,当促成之。”
当年11月,王禹九亦奔赴淞沪会战前线。1939年,王禹九参加南昌会战率部突围时壮烈牺牲,时年37岁,国民政府追晋为陆军中将。
王禹九牺牲之后,他出征前的遗嘱公开。遗嘱开头的几句话就是:“强邻压境,国步艰难。为国捐躯,份所应尔……”
路月浦亦记得父亲当年刚上战场寄回的家书:“对日作战不可避免,这次战争非比寻常,军人守土有责,打不退日军进攻,决不苟全性命。”
至此,两位将军求仁得仁,以身殉国。而在这两位抗日名将的身后,两位母亲带着孩子颠沛流离,从此天各一方。
70多年后再相见,路月浦和王文黎皆有家室,子孙成群。提及当年那段“娃娃亲”,两位老人大笑之余,更感慨岁月沧桑。
将军离去之后
路月浦介绍,父亲牺牲后,上海和常州很快沦陷,母亲张瑞华被迫将小妹路洁霞留在外公家抚养,自己带着大女儿和路月浦,踏上逃难流亡之路。当时,张瑞华腹中还怀有一子。
几个月后,路月浦最小的妹妹在湖南益阳出生。一个孤寡女人,带着3个孩子在异乡,本就十分不易,加上战火纷扰,吃尽苦头。
成长中,路月浦关于父亲的记忆非常模糊,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来自于父亲牺牲地,另一个与父亲的联系便是一把中正剑,这是路景荣曾经佩戴的。
路月浦把宝剑挂在床头,想象父亲提剑杀敌的样子。
后来,一伙土匪盯上了这孤儿寡母,以为是军官家属,再潦倒也会有油水。于是,闯进路月浦家中。为了保护母亲,路月浦挺身而出,无奈太过年幼,土匪将家中洗劫一空,父亲遗留的那把宝剑,也未能幸免。
路月浦大哭。这段经历成为路月浦的心结,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父亲不在身边的痛苦。
更痛苦的,是路月浦的母亲。
“我以后的痛苦不知要到什么样了”,张瑞华在一张和丈夫合影的照片背后写道,“我终日的希望,把你遗下来的子女(抚养成人),将来为你报仇,你要在阴中保佑你的儿女!”因生活困苦,张瑞华几度想轻生,但最终因孩子而放弃。
而在王文黎的记忆中,经历了如同路月浦一样的困苦生活,“甚至更苦”,“我们是没有童年的一代人”,王文黎说。
为父亲正名
两位将军牺牲时,路月浦和王文黎都不过三四岁,这让两人对父亲的印象非常模糊。加之,
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都被戴上了“反动军官家属”的帽子,两人对父亲的身份更加迷茫。
“文革”结束之后,为了给父亲恢复“烈士”的名分,两家人开始了大量的走访、搜集证据,这一过程中,路月浦、王文黎在史料中、图片中,开始重新“认识”父亲。“他是一个豪情满怀的爱国军人、慷慨赴死的抗日烈士”,王文黎说。
1950年,国务院曾出台明文规定,“承认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国民党官兵为烈士”。手握这一“尚方宝剑”,尽管天各一方,没有联系,但路月浦和王文黎几乎同时踏上为父亲“正名”的道路。
路月浦和母亲多年奔走,辗转多个部门呈情,得到的答复都是,“是有这样的规定,但现在行不通。”
[page title= subtitle=]终于,借着平凡冤假错案、全面落实政策的东风,路月浦一家多年的努力终有结果。
1981年,江苏省睢宁县革命委员会发出一纸公文:承认路景荣同志为烈士。
张瑞华获悉后,热泪盈眶。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当天在记事本上写下这样一段文字:“1981年正月初七,得悉静吾评为烈士,大喜。”
3年后,王文黎一家人的努力也有结果。上海市人民政府发文确认:王禹九为烈士。
“正是这张纸掀掉了多年压在众亲友身上的‘精神枷锁’,大家欢欣鼓舞。”王文黎说。
1982年,路月浦调回南京在江苏省商业厅工作,想把父亲遗骨迁葬到南京。再回常州,才发现,公社大规模平整土地后,已找不到父亲当年的墓地。
一家人只好竭力分辨大概是原来的坟墓之处,焚香烧纸。
路月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母亲眼泪长流,不停地呼唤“静吾英魂归来啊!我们一起回家……静吾归来啊,回家……”
深深地悲恸之后,张瑞华拾起纸灰和黑土,装进骨灰盒,带回南京,安置进到觉寺墓园。
1998年,张瑞华病故,按老人遗愿,路月浦将父母合葬。
对话
邱行湘将军之子邱晓辉:
“父亲对我的要求:只要活着就行”
【人物小传】
邱晓辉(49岁)
邱行湘将军独子。江苏省人民警察学校毕业,1988年7月至今,从事公安工作。
邱行湘在淞沪会战时率兵参加罗店保卫战,当初敌我优劣明显的鏖战,曾让邱行湘在回忆文章中感叹为“空前的惨剧”。作为邱行湘独子,邱晓辉在与新京报记者的采访中,也聊起父亲眼中的淞沪会战,以及他眼中的父亲。
对儿辈的家教
从不要求我出人头地
新京报:淞沪会战,你父亲跟你提得多吗?
邱晓辉:淞沪会战是我父亲经常提的几场战争之一。当时他参加罗店争夺战,战斗非常惨烈,经常是一个师上去,不到一天时间就打没了。
新京报:当时哪个场景他记忆最深?
邱晓辉:他亲眼看见,当日军的战车冲上来时,有18个士兵主动将手榴弹捆在身上,埋伏在地上等战车冲上来。结果,人车同时被炸毁。我父亲非常受感动,他说:“这是古今中外所未有的壮举,也是空前的惨剧。不敢不为记出,借以稍慰这些壮士们的英灵。”这是他在回忆文章里的原话。
新京报:有一个将军父亲,会经常缠着他讲往事吗?
邱晓辉:他对我倒是不隐瞒,什么都说。但我们父子俩唯一的问题是年龄相差太大了,父亲58岁时才生了我,确实没有办法深入交流。
而且,年轻时,我也跟其他孩子一样,一天到晚忙着读书、考大学,很少有正经坐下来谈心的时候。这是我们父子间最大的遗憾。
新京报:他对你要求是否特别严格?
邱晓辉:有一天,我看到了鲁迅对儿子的要求:“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我看了之后,真是会心一笑。
我父亲跟鲁迅一样,他对我的要求就是,只要活着就行,从不要求我出人头地,考试差,也不会批评我。现在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将军、是冠军,我父亲反倒没这个要求。
新京报:这倒是让人很意外。
邱晓辉:他可能见过太多风雨了吧。我父亲讲的最多就是他的那些战友,早上还在一起吃饭,晚上不知道剩几个人。
我父亲最后一战,一个炮弹落在指挥部,几个团长全部炸死,我父亲头上也有一寸多长伤口,如果弹片再往里面去一点点,就战死了。可能见过太多生死了吧,他倒是真看淡一切。
抗战的遗物
珍贵书信照片全数损毁
新京报:从父亲身上学到最多的是什么?
邱晓辉:他从小教育我,不能自私自利,什么东西多为别人考虑一些。我想,这跟他长期带兵打仗有关系。哪怕你是一个将军,什么东西都只想着自己,谁会卖命跟你干啊。他常告诉我,每个月发饷之后,他都会散一些给周边需要的人。他希望我也成为这样的人。
新京报:那你成了他所希望的人没?
邱晓辉:我跟我父亲是两种人。他是真正有信念、有思想、有追求的一个人,可谓心忧天下,为了国家大业,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而我偏于喜欢安逸,就是茫茫众生中的一员。
新京报:关于抗战,你父亲留下了哪些遗物,比如照片、物件之类?
邱晓辉:没保存下来。我父亲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在洛阳兵败被俘,所保留的抗战照片之类上交了,后来又经历各种政治运动,担心惹祸,把一些珍贵的书信都烧了,比如与傅作义的通信,很多现在都应该是文物,但都丢失了,非常可惜。
新京报:对父亲的认识从小到大有何变化?
邱晓辉:小时候可能没觉得他跟其他的父亲差别多大,唯一岁数大了一些,近些年有意识搜集父亲的资料后,对他的尊敬和崇拜更增几分。但非常遗憾,很难找到父亲当年抗战时遗留。前不久,通过台湾朋友,找到了父亲当年参加黄埔军校的戎装照,这是他现存的唯一一张照片。
编辑: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