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检察官手记]纪萍:伯父是抗战空军老兵

07.09.2015  01:00
  

 

  阅兵式开始,抗战老兵第一出场,不由得想起那个叼着玉米棒子烟斗的麦克阿瑟将军在西点军校告别演讲中的那句经典名言: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 

 

  伯父如若在世,99岁。 

  2015年9月3日上午10时,抗战大阅兵准时开始。第一出场的是平均年龄90岁的抗战老兵车队,天安门城楼上,习大大站立起来,向老兵致意。电视机前的我,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站立起来,满怀崇敬,似乎看到了伯父,他腰板挺拔,目光炯炯……伯父是一名抗战空军老兵,青年远征军的一员。 

  伯父就读中央大学医科,会三国外语,他高大挺拔,五官俊朗,生就一副军人气概。 

  1944年9月,国民政府提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号召知识青年从军,颁布《知识青年从军征集办法》,规定知识青年(男性)年满18岁至届满35岁者,受中等以上之教育或具有相当知识程度者,体格标准符合条件者,均得志愿参加,服役期为两年。教育部还出台《志愿从军学生学业优待办法》,不仅对从军学生一律保留学籍,而且还对从军学生退伍时做出了免试升学、减少学期、优先录取等优待办法。 

  为鼓励学生从军,国民党及政府官员带头送子女从军,蒋介石特令蒋经国和蒋纬国参加青年远征军(简称青年军)服役,伯父所在的中央大学及重庆大学报名数竟达在校生的1/3。伯父未经父母同意,第一时间即报名参军。 

  1945年1月1日,应征入伍的青年军共12万人,在各基地接受训练3个月后,共9个师正式纳入正规军编制,补充技术性较高的特种兵,如汽车团,炮兵团及空军。其中拨给印缅远征军的青年军总数在1万余人,伯父为其中的空军一员,在印缅边境运输军用物质。伯父曾向父亲回忆:每次飞出去10架飞机,能回来的不超过5架,没回来的都挂了,去了,就没想能回来!青年军先后参加了缅北大反攻、如密支那、八莫、南坎、腊戌诸战役,对打通中印公路发挥了积极作用。 

  家族几代从事工商业,不参与政治,仕途官场无所求,不需要捞取政治资本。伯父为长子,彼时家财万贯,他抛弃了;他帅气硬朗,彬彬有礼,是女孩子喜欢的男子汉,而浪漫的花前月下,他不要了;他可以当一名大夫名医,实现个人梦想,他放弃了。在家被称作“大少爷”的伯父投笔从戎,视死如归,是因耳畔响起六个字:民族,责任,国家! 

  小时候,家里有张伯父的照片:照片不大,也就2吋,但气势宏伟,伯父身着美式航空皮夹克,戴飞行员军帽,挺立在飞机旋梯前,巨大的机身衬托着他挺拔的身姿,一派抗战英雄气概,因为照片不敢拿出来示人,藏来藏去,没了。 

      如今,90岁的父亲时常回忆抗战胜利后伯父回乡省亲的情景:你大伯骑一匹高头大马,挎美式手枪,披件黑色大氅,呢子马裤,马靴铮亮,好不威武。他大我9岁,我还是个少年,好羡慕啊,就瞒着他偷偷牵出战马,挎上他的手枪,到大街上转了一圈,威风极了,呵呵!男儿当报国从军,你大伯就是我心目中的标杆。 

      伯父的爱国主义英雄情结影响了父亲的人生。1948年就读朝阳大学法科(现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担任江苏同学会主席的父亲,在地下党引领下投奔晋察冀边区的华北大学,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担任肖华将军及田家英等诸多高级将领的速记员,参与张家口机要干部学校(中国人民解放军工程兵学院、国际学院等高校前身)的创建。父亲少时学过军乐,开国大典《国歌》最初在张家口排练,第一声小号由父亲吹响,录音后传到北京交专业交响乐队演奏,每当电视里响起这声小号,父亲立刻肃然起敬,国家,民族,在他和伯父心目中至高无上。在伯父的影响下,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大表姐魏华珍16岁就投奔解放军。   

  抗战胜利后伯父即退伍回乡,跟随其舅舅、中国水泥厂创始人、南京著名实业家屠述三创办私立中学,伯父任校长,对周边贫困子弟免费入学。解放后,私立中学及中国水泥厂收归国有。伯父因青年军经历(属历史问题)被下放至国营农场,任畜牧站技师。文革后期随大人去探望过伯父。 

  伯父住一间土坯小屋,小屋孤零零地耸立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旷野之间,远看像一只破盒子,摇摇欲坠,四周了无人迹,天黑了,北风呼呼似狼吼,小屋距离农场职工家属区很远,伯父习惯了孤独。 

  小屋里干净简单,几件必需家具,木板床,木质躺椅,小矮桌,生着火炉,小矮桌上有讲究的咖啡茶具,我坐在小木凳上,听大人说话。床上铺着狗皮褥子,伯父让我睡在狗皮褥子上,暖和极了,伯父帮我把被子从头到脚掖得严严实实,生怕我冻着,那情景难以为忘怀。 

  学医的伯父极讲究卫生,白衬衣很旧了,依然洗得白白的。不惑之年,依然硬朗挺拔,迈步稳健,他不苟言笑,像是心里有很多事,小孩子不敢多问……彼时,我是这个家族我这辈中唯一的后代,伯父曾感叹我不是男孩,不是重男轻女,似有什么托付。 

  每至半夜,伯父起床,披上羊皮大衣,夹个长筒手电,去马棚羊圈查看……这张照片是伯父在农场拍的,他是名兽医,身穿白大褂,怀抱两只肥羊。告别时刻,伯父站在小木门前,挥挥手,见我们不挪步,他转身先进了屋,伯父太孤单了,我差点哭出声来……伯父在农场很认真负责地干了20多年,因为历史问题,近50岁才成家,直到文革结束,年近花甲的伯父才被调往大学任教授。 

  1994年冬,去探望弥留之际的伯父。病床上半昏迷状、瘦骨嶙峋的伯父喃喃地呼喊着数名青年远征军高级将领的名字,怕被外人听见,赶紧掩上病房门…… 

  1985年我考入基层检察院,带上大盖帽的那一刻,想起了身穿军装的伯父和父亲,崇高感由然而起……如今,可以告慰伯父在天之灵:侄女不输须眉,成为一名主持正义的国家公诉人,一名爱国爱人民的检察官,一名富有责任感的专栏作家。 

  前一阵听央视白岩松说国民党抗战老兵代表应邀参加大阅兵,那之后几乎每天都想念伯父,想起那张小照片上他威武雄壮的身姿,想起旷野荒草间他的土坯小屋……这个时刻该为伯父写点什么了。 

  老兵永远不死,只是慢慢凋零。 

  伯父:想念您,您是我心目中的抗日英雄!(注:尊重家族长辈的意愿,不透露伯父的姓名。) 

     

  作者纪萍系江苏省检察官文联委员、常州市武进区检察院检察官。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女检察官手记》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