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内人士谈历史书籍出版:产品同质化现象严重
在今天,几乎每家人文类出版单位都会做几本历史书,虽然出版业的“历史热”已渐行渐远。
多,意味着更多的观点参与竞争,在思想的超市中,读者有了兼听则明的机会。可遗憾的是,接纳多元性是一种能力,需要习得,否则就会走向新的偏执。随着宋粉、国粉、清粉、明粉等等崛起,我们的历史正被分割成一个个山头,成为极端思维庇护所。
这其中,隐含着两个错误的思想倾向:
首先,辉格史观,即用机械、粗暴的线性思维去阐释材料,不是人为夸大,就是选择性无视,仿佛不编出一个由低向高、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历程”来,便觉得无法理解历史,结果落入人造史的幻觉中不能自拔,其实,当历史完美地契合于“逻辑”时,往往意味着我们把它不合“逻辑”的那部分给忽略掉了。
其次,功利性征用,宋粉也好,国粉也罢,其实都是当下缺憾的产物,因无法把握现代生活,无法面对现实的种种不足,便臆造出一个无比辉煌的过去,从而将现实视为历史逻辑的“变态”,可这种捏造究竟有多大的现实意义呢?
读史读的都是镜像,毕竟历史是人记载的,写的是作者心中的真实,历史写作容纳了更广阔的时间与空间,与现实相比,它境界更广,想象空间更大,这固然有魅力,却也隐含了麻醉性,如耽于快感,就可能成为瘾君子,造成理性消退。
或者,历史结构的本身就决定了,人类永远无法真正把握历史的本然逻辑,我们只能不断接近它,通过这个历程,我们收获心智成熟。
真正的历史写作,必然会对断言式、口号式的文本高度警惕,必然会对以抽象为名的简化采取审慎态度。“历史热”中有蜜糖也有陷阱,关键在于我们能否站在更高的角度去思考,而这就需要更多的、更高质量的创作来奠基。
今年以来,新华出版社推出“新华史海镜鉴丛书”,它介于学术与通俗之间,其中《脆弱的崛起》堪称今年最优秀的历史类创作,《万邦来朝》则展现了扎实的学术功底,而即将推出的《蓝衫国度》更是拓展了阅读的视野。
好书是时代的营养品,该怎样消化这套颇为认真的丛书,《北京晨报》专访了这套丛书的编辑、作家张程。
做长销而非畅销
北京晨报:当下历史类的图书这么多,市场竞争这么激烈,为何还要推出这套丛书?
张程:这套丛书是今年夏天正式推出的,此前新华出版社出过很多历史书,但比较零散,无法引起读者的兴趣,也无法形成品牌积累,我想,能不能将一些厚重的历史书组合起来,做成丛书,这样影响会大一些,对出版社、对我自己,都有好处。
北京晨报:这套丛书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张程:没有特别僵化的标准,只要是好书,都可以选进来,只有一个大原则,就是做长销而非畅销,关键看文稿质量。我们希望这套书能流传下去,而不是赶赶时髦,热一下就算了。在已出版的4本书中,以《万邦来朝》为例,话题可能很小众,基本是一本学术书,但也放进来了,因为这种书一直会有读者关注。
做学术书需要眼光长远
北京晨报:当下好的历史写作者并不多,你们是怎么“挖”到资源的?
张程:也不是“挖”来的,我本人学政治学、外交学,对徐弃郁老师很早就关注了,看到《脆弱的崛起》的书稿,自然而然就选了进来。
当然,选这样的书会冒风险,甚至可能亏本,但我有信心,第一年可能卖不了多少,但过三四年还会有读者关注,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追求细水长流。
新华出版社1993年出版了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当时也没人看好,销量一般,可2001年“9·11事件”后,迅速走红,这本书从出版到现在,卖了20多年,所以说着急也没用。
同质化出版太浪费
北京晨报:如果能主动地去把握时间段,对销量是否会更有帮助?
张程:我觉得没必要扎这个堆。现在历史书喜欢赶时髦,今年都在做“一战”、“甲午战争”,产品同质化现象严重,浪费不说,还把对此话题不感兴趣的读者排斥在外,明年估计“抗日战争”题材又会扎堆。
现在市场压力这么大,找好突破方向,会减少一点困难,但不太适合我们。
我们这套丛书刚推出半年,具体数字还没反馈上来,但我感觉挺好,其中两本已经发了三四千,在目前的市场环境下,已经很不容易了,相信这套书不断会有新读者。
当然,出这样的书会有经济压力,但我还是不想去跟风,也许我这个人书生气太重了吧。
读史不能都实用
北京晨报:当下读者阅读历史书,往往追求速效、有用,可你们这套丛书显然不在其列。
张程:古为今用,追求实用,这也无可厚非,阅读历史确实会对认识现状、规划未来有所帮助,但不能只从实用的层面去看历史,那样就把历史的意义缩小了。
应该说,历史的意义要大于实用层面,它还有提高人文素质、培养人的气质的一面。古人说文史哲不分家,因为古人认识到读史可以丰富精神世界,涵养人文底蕴,古代启蒙课本都是从历史讲起的,读历史对提高人的思想会有所帮助,只为实用,很多历史书就不用看了。
从中国人的视角看朝贡制度
北京晨报:在这套丛书中,《万邦来朝》显然是一本学术著作,是不是有点太专了?
张程:它确实是一本学术著作,但比较好读,所以也放了进来,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读者会喜欢,它聚焦于朝贡制度,比较耐读。
北京晨报:研究秩序方面的书已有很多,这本书市场前景会好吗?
张程:以往研究秩序方面的书多是外国学者写的,而这本书是中国学者首次从本土文化的视角来观照朝贡制度。总之,这本书把朝贡制度的历史演变、理论基础、操作手段等都说透了,是一本可以与世界学术平等对话的著作。
西方学者写,往往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问题,而中国学者写,会更多从天下观的角度看问题。所谓万邦来朝,既是一种文化中心论,也是一种人文关怀,只有站在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上,才能真正理解这一制度生成的原因,而这恰好是我们得天独厚的优势。
用大战略思维来理解历史
北京晨报:在这套书中,《脆弱的崛起》令人印象特别深刻。
张程:这本书讲述了“一战”前德国的历史,当时它飞速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强国,在与第一大强国英国的竞争中,初期铁血宰相俾斯麦采取了韬光养晦、内敛发展的道路,营造了相对良好的外部环境,但继任者缺乏俾斯麦的大战略视野,总想用简单逻辑来解决复杂问题,结果结怨于法国、英国、俄国。英法本是世仇,可德国人的盲动却让它们也结成了盟友,在错误思维的引导下,德国的战略空间不断被压缩,一步步走向战争,崛起梦成了泡影。
后发国家由弱变强,必然会给周边带来压力,诱发出反对的力量,这就需要大战略思维,通过放弃局部利益,谋求战略利益,为今后的发展赢得空间。相反,一味逞强,处处树敌,不能从普遍的角度去看问题,很可能适得其反。
警惕社会“卡特尔化”
北京晨报:用大战略思维解读历史,这本书确实非常独到。
张程:历史地看,德国当年的快速发展源于内部结构失衡,只能靠发展来缓和内部冲突,可发展必然带来利益格局更加多元化,如果没有好的制度协调,反而会让内部冲突进一步加剧,从而形成对外扩张的压力。
俾斯麦希望通过复杂的条约体系使这种压力不至于激化,可结构问题不改变,越发展压力就越大,这些条约反而成了众矢之的。当时德国军队只对皇帝负责,加上既得利益群体的崛起,民意的无序表达,造成社会的“卡特尔化”,人人干政,又无需承担责任,虽有议会,却被异化成秘书机构,起不到缓冲作用。
在这样的背景下,名义上皇帝大权独揽,但实质上不是被这方操纵,就是被那方操纵,偏偏德皇威廉又是一位过于有抱负却缺乏智慧的君主,他疯狂发展海军,不仅没降低德国的风险,反而加速了战争的到来,可笑的是,德国投入巨资制造的军舰在战争中几乎未发挥任何作用。
徐先生的这本书确实是当下少有的一本力作。
但求好书,不避俚俗
北京晨报:在这套丛书中,也容纳了一些相对轻松的历史读物,这是为什么?
张程:只要文稿质量足够好,我们都会放起来,不想人为地去画一条线,将轻松但质量较好的书籍排斥在外。比如目前已经出版的《世界简史》、《慈禧和她的亲人们》。
《世界简史》是英国学者福克纳的作品,这本书独特之处在于完全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来图解历史,忽略了人物、时间、文化等因素,突出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化,这样的写作在国外不算太多,作者还继承了社会发展五个阶段的理论,但作者对斯大林过于褒扬,有失偏颇,对苏联解体的理解也显得比较另类,也许作者观点不太主流,无法得到大多数读者的认同,但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慈禧和她的亲人们》是美国外交官黑德兰记载晚清宫廷的书,他夫人略通医术,出入清末王公贵族的深宅大院,道听途说了许多趣闻,加上自己听到的各种传说,汇总形成此作,虽然猎奇色彩浓重,不能视为正史,但很有趣味。
即将出版的《蓝衫国度》则是清末来华外国人对中国民间的描写,与《慈禧和她的亲人们》关注的贵族社会形成对照。
出版业不会消亡
北京晨报:这套“新华史海镜鉴丛书”究竟会出多少种?大概多少年完成?
张程:没有太具体的计划,未来可能会出一些政治制度史、法律史的书,要说多少年,就是会一直贯穿于我的职业生涯。做这套书也许会赔钱,只能用其他选题来补贴它了。
北京晨报:图书业大环境如此,可能许多出版人都在想,自己的职业生涯还会有多少年?
张程:图书业的情况确实不算太好,可以说一年比一年难做,一方面是受网店冲击太大,另一方面是在激烈竞争的背景下,大家都还没有找到突破点,所以阵地一直在后移,整个行业在萎缩。
不过,出版这个行业总会存在的,因为纸质书阅读与网络阅读在形态上不一样,总会有人来关注。正如广播业,至今也还在,最老式的唱片,也还有人买;手工磨剪子戗菜刀这一行,也还没有被淘汰。出版业是不会消亡的,只是行业的规模会减少。
历史不热,出版人有责
北京晨报:历史出版的风险在于各种“粉”的激烈反对,好像我们读史不是越来越宽容,而是越来越狭隘。
张程:读史而钟情于某个历史时期、某个历史人物乃至某个历史事件,这其实也很正常,有思想倾向总比茫然无知、毫不关心要强。粉,说明对历史感兴趣,但应该跨越这个阶段,不偏激,不绝对,才能学到更多东西。历史书不是物理课本,不能越读越薄,只能越读越厚,否则难免简单化。
当然,出版人也有责任,“历史热”过去也有七八年了,读者被不同书熏陶后,欣赏标准提高了,可我们没有迅速推出更多的好书、好作者,来满足他们的品位;没有跟上他们的进步,所以出版人应该更加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