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萍手记：海归博士抗癌日记牵出常州诈骗三人帮（上）
纪萍手记
写这个故事是为了活着的人们。
4月19日，本案被害人之一、海归博士于娟的忌日，白岩松曾主持了她的专题片，介绍她的遗作《此生未完成》……
海归博士抗癌日记牵出常州诈骗三人帮（上）
央视《焦点访谈》曾报道本案，被骗的5名被害人案发前相继去世。看了报道的人们都有一连串疑问：被害人及亲属大多是有文化甚至高知、精英人士，为何轻易上当？骗子究竟采用什么卑劣手段？还有哪些幕后的故事没揭开？
带着疑问我查阅了所有案卷，提审了三名被告人，会见了被害人亲属，去了传说中的治癌圣地安徽大山村，通宵拜读了于娟弥留之际写下的《此生未完成》，滤出一些值得思考和汲取的东西。
在国外留学时的于娟
三人帮——“看上去都不像坏人”
三名被告人，权且按被害人对他们的称呼：外表温婉的陈病友（女）,举止儒雅的杨神医，利索精干的李忽悠，被害人及亲属说，这仨看上去都不像坏人。
第一被告人“久病成医”的陈病友，53岁，大专文化，在企业管理层干过。前些年因患乳腺癌开始烧香拜佛，在常州某小寺庙眼见几名癌症晚期病人把积蓄及后事托付给老方丈，她灵光一闪：不如也弄点钞票花花。信佛的人有了邪念比不信佛的下手要狠毒百倍。治病得有药方，她开始寻找合作伙伴。
第二被告人“自学成才”的杨神医，59岁，原为常州市某中学会计，曾因贩卖毒品罪、票据诈骗罪判刑，2003年刑释，据他自己说“深入研究过《中医药大全》，给街坊邻里看看小毛小病，一次也就三五十元，想来钱快点，就跟姓陈的去给癌症病人看病了”。
第三被告人58岁的李忽悠与杨是茶馆里的知己，原在国有厂子干机修工，下岗后干过保安等，眼下无业，茶馆里呆久了，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花甜蜜嘴。
陈在一家保健品小店结识杨、李，听说杨懂中医药，即动员他去小寺庙“治病救人”。不日，在李家召开三人帮第一次会议，“英雄所见略同”：要找就找被医院回头的癌症晚期病人，为了救命他们舍得花钱！
于娟在血泪诉状上写道：金贵银贵不如命贵，癌症病人和家属是最缺钱的，但是最舍得花钱。若是说花钱能买命，病人家属就会立马卖血剜肉割肾换了钱捧给你！
三人帮第一次集体亮相是在常州市郊小寺庙，轮番忽悠俩上海籍癌症晚期女患者，陈病友说：“我就是（癌症）晚期，是杨神医治好的，癌细胞全没了，他救了很多人啦！”李忽悠也表现不错：“看我，原来是胃癌晚期，老天有眼，碰到了杨神医，拣了条命……”这么编排自己也不怕折了阳寿。模样斯文的杨神医扮演“劳心者”角色，把脉开方挺像那么回事，一旁的陈病友很happy,终于找到了最佳合作伙伴。首战告捷获利6万余元，分钱的时候这仨眼珠子都绿了:钞票来得这么容易，再接再厉接着干！
随即召开第二次会议拟定方案：陈病友在抗癌协会有资源，负责招揽客户；然后把病人弄到安徽富硒大山村去，硒有抗癌效果，更让人相信；采用饥饿疗法＋中药除癌，疗程三个月费用15万；李跟随病人留守大山村，每月工资3000元，其余所得陈、杨平分。“第一次干坏事”的李忽悠担心出事，几经风雨的杨说：“估计（癌症晚期病人）坚持不到三个疗程就不行了，最后肯定去医院，死在医院里就没我们的事。”
第一个上当者——刘妈妈
本案5名被害人中有3人跟随三人帮去了大山村接受“饥饿疗法”，即32岁的于娟、34岁的小刘、64岁的老金。
常州人小刘的妈妈退休前与陈病友同一单位，小刘因乳腺癌中期经手术切除右乳，彼时正值乳腺癌复发。陈病友找到刘妈妈：我朋友杨神医救了我的命，现在我跟他合作，带你女儿去大山村，那是国内治癌症最好的地方。她甩出一迭中英文国家级世界级证书，刘妈妈被懵住了，率全家在常州老字号酒店宴请陈、杨。席间，彬彬有礼的杨神医给刘家人留下不错的印象，他因翻过几本中医药书对癌症能说出点子丑寅卯，他信誓旦旦：你女儿的病保证100%治好！刘妈妈决定带女儿上大山村。
但凡谎言总有一星点儿真实的元素，这些真实的部分是骗子的金字招牌，也是受骗者最容易上当的一剂迷药。多年前陈病友确因乳腺癌行左乳切除手术并化疗，一直没复发。她加入了抗癌协会，听讲座写“医学论文”，频繁参加“肿瘤研究会议”，获得中国肿瘤防治与研究联合会、世界华人联合总会等颁发的《时代楷模——共和国经济建设医学科技贡献奖》《国际肿瘤防治专家》《生命与健康研究院高级研究员》等证书。
几个发证单位负责人都说：“只要支付费用就能参加会议，参加会议的都发了同样证书。”一堆证书里特别醒目的是烫印精致的“中国国家人才网专业人才库”授予的《国际注册特色诊疗执业证书》。专案组赴北京调查，中国国家人才网负责人说：“我们只审核申报人提交的资料是否符合入库条件和标准，不负责审核资料的真实性；中国国家人才网是经营性网站，不是政府职能机构。”想想，打着“国家”“国际”旗号、内容虚假的证书触手可得，满天飞，是谁的错？再想想，持有一本《国际注册特色诊疗执业证书》，要有多少人上当受骗呐！
笔者在常州市看守所提审了被告人陈病友。
问：你曾经是备受煎熬死里逃生的乳腺癌患者，应该感同身受患者和家属的痛楚和艰难，怎么忍心骗他们的钱财？
陈：我没想骗他们的钱财，真的想给他们治病。
问：你有真正的医生职业资格吗？你给癌症病人治好过病吗？
陈：（低头不语）
问：你经历过化疗，化疗后需要补充什么？你吃些什么？
陈：化疗后要补充高蛋白，我那会吃泥鳅黄鳝，还有蛋白粉。
问：明知化疗后要补充营养，却用谎言让刚刚化疗的于娟他们接受饥饿疗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折磨被摧残，于心何忍？
陈：（低头沉默良久后抬头）我看病欠了债，每年还要吃药维持，就想弄点药钱。
问：你自从得了乳腺癌这七八年来，一直拿着国有企业的工资常年在家疗养，享受着国家医疗保险待遇，每年地方政府还给你5000—7000元大病补贴，你的生存和服药根本不成问题，案发后查获了你20多万元的个人存款，这些你怎么解释？
陈：（低头沉默）……
骗子利用了人们渴望生命的欲望
于娟与小刘在上海瑞金医院乳腺疾病诊治中心同住一个病房。于娟，山东姑娘，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年轻教师，意气风发的海归女博士，热情爽朗，快言快语；小刘，江南女儿，常州市某大酒店财务人员，内向腼腆，少言寡语，一个屋檐下，性格互补的俩姐妹同病相怜，情同手足。
于娟的丈夫赵博士是上海交通大学副教授，长期朝乾夕惕的研究工作带给他的是过早的标志性的谢顶，于娟昵称其“光头”，他白净纤瘦，内敛持重，比实际年龄略显老成。与其形成反差的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黝黑微胖、待人热情爽朗的小刘的丈夫小张。他俩互称对方“哥”，至于谁大谁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同一种人生境遇，茫茫人海里不期而遇，两个男人的心靠近了，小张说“两家彼此信任，彼此支持，彼此加油，只要有一丁点好的消息，必定第一时间通知对方。”
刘妈妈宴请杨神医当天小张电告赵博士：小刘要到大山村接受饥饿疗法。第二天赵博士顶着酷暑赶到常州与杨神医会晤。颇有世代医家范儿的杨神医知道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赵博士可不是刘妈妈，于是他把自己豁出去了：我得过淋巴癌，自己治好的，只吃芋艿葡萄，切断癌细胞供养，再用名贵中药杀灭，我治疗的病人绝不复发绝不转移。
赵博士上网查阅：中医学上确有饥饿疗法记载，芋艿葡萄确是强碱性食品，癌症病人需要碱性食物调理；大山村确是中国三大富硒村之一，硒确有防癌抗癌作用……基于这几点赵博士认为“靠谱”。这几年为妻子于娟治病他一夜回到解放前，卖掉了住房，三代人蜗居小出租屋里，给病入膏肓的妻子擦屁股时他眨着小眼睛说：求老天让你活着，只要你能活着，我愿意给你擦50年屁股！他说：如果说15万三个月就能换回妻子的命，干嘛不去！治好她的愿望太强烈了，医学结论只能存活2年，但是我希望至少10年！
心理学研究表明：绝境中，任何人都无法有效而妥善地处理信息。渴望生命的心理驱动，生离死别的境遇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换了谁都会这样做。
化疗后的于娟与丈夫儿子
小刘34岁，儿子阳阳6岁；于娟32岁，儿子土豆才2岁，一个女人最充盈最美满的年华，她们祈求儿子有妈妈，丈夫有妻子，父母有女儿。深夜小刘伏在丈夫肩头痛哭失声：我不想死，我们的儿子还小哇！于娟在新浪博客《我的2010》中写道：
活着就是王道！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和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 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到我爸妈牵着土豆的手去上幼儿园，我也是愿意的……
骗子正是利用了人们极其渴望生命的欲望，打中了不治之症患者的求生穴道，更何况我国民间自古就有“小偏方治大病”传统医术的普及。
本案另一被害人是合肥市高级工程师64岁的老金，女儿小金在癌友QQ群结识小刘，知道了大山村及饥饿疗法。她说：父亲肺癌手术后经中医调理稳定一年多，就特信中医，听说去大山村也是中医，马上跟杨神医通话，杨说你父亲的病完全能治愈，我立刻决定带父亲上山。就像于娟说的，是对生命的贪欲，对，太贪了，就想让父亲多活几年，现在想想，医学结论是科学的。
生命，之于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之于癌症晚期病人，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而骗子们却残忍地向弥留的生命下手了！（未完待续）
于娟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