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点整
时光过得快,眨眼间全面推行营改增已经一年了。可去年5月的那些日子,已深深烙在她内心的底片上。
她拎着书包走在后面,孩子在前面蹦跳着走。五月的阳光,灿烂,通透,每天很早就照耀城市,叫醒人们。此刻,明亮的阳光穿透和煦的风,投在街边槐树树冠上。一树冠一树冠的叶子,碧青。她觉得,此刻像行走在一杯刚刚泡好的新茶里,清新温暖又美好。孩子忽然回头说,妈妈,你知道到地铁口要走多少步?她怔了一下,故意说,这个我哪儿知道呀。其实,她知道,去年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奔跑中数着步伐,希望自己的脚步再快点儿。孩子笑着说,我数过,2252步。听孩子这么说,她的心晃了一下。
时光过得快,眨眼间全面推行营改增已经一年了。可去年5月的那些日子,已深深烙在她内心的底片上。
1
那时,睁眼是一天中最痛苦的事。过了这关,一天的日子才流淌开来。可这关真不好过。那一刻,她的眼皮沉甸甸的,似铁铸石造,睁不开。耳朵已经听到手机闹铃的响声,闹钟也叮铃铃一遍遍催促,她从沉睡中浮上来,但身躯卡在一道白光前。白光意味着什么,眼皮知道。为此眼皮“叛变”了,不受她控制。
何止眼皮不听话。身上许多器官都是。一双脚早有了迹象,只想平放在软软的席梦思上,移动它很难,就像孩子抱着大人的腿不愿松手。她知道,只要醒来,这双腿就要受她折磨。几乎是长途奔波,每天都是固定线路。
一早,她要带着熬的粥、煎的蛋,以及放置衣物的拎包,坐地铁去医院。衣服是给父亲和丈夫换洗的。坐在最早一班空空荡荡的地铁里,她有种恍惚感,地铁空荡得像不属于这座城市似的。地铁不真实,路途也不真实起来,仿佛通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压力大,睡眠少,她的感觉不友好。到医院,给父亲喂早饭。丈夫一夜夜在医院陪床,时刻注意父亲,帮着父亲祛痰,每夜折腾,两眼布满红丝。她不敢看丈夫的眼睛,她没看的勇气。倘若看了,为之动容怎么办,他们俩都在撑着。
丈夫匆匆吃罢她带来的早饭,开车往公司去,路上要两个小时。公司年前搬到了城郊,那时,公司压力大,经营不易,要节约费用。她忙完医院的活,把父亲交给护工。全天型护工太贵,只能请白天的护工。父亲用的大多是自费药,钱用在父亲身上,应该。即使这样,也心疼钱。要攒钱买房,她现在是租房子住。与丈夫谈恋爱时就说要买房,最终没买。没想到房价调皮,他们一直没赶上它的脚步。没买房,其实也与拿不出首付有关。这10多年家里的事接二连三,且都是大花费。一晃10多年过去,一家人还在城市飘,心里不安。孩子就在眼皮底下触目惊心地长着个子。在城市里没房,好像没根基一样。她和丈夫有这个城市户籍,别人都很讶异,说你不是在税务局上班吗?别人以为在税务局就理所当然有住房。他们想当然了。
离开医院前,父亲用眼神黏她。父亲身上插着三根管子,靠一堆仪器续着命。在父亲面前,她与丈夫把话说得很轻松,仿佛父亲只是感冒发烧一样。其实,他们三人都知道实际情况。糟糕的结果,那时已隐隐约约在她面前浮现,她都急得不知怎么急了。要是到了父亲透不过气那一刻,该怎么办?那时,她最害怕被医生叫去,每到医院,她就想逃离。她越爱父亲,越想逃离。离开了,把时间给了别的事情,可以好受些。
那时,她十分清楚,父亲已知道时日不多。有一回,她到了住院部底楼大厅,发现手机落在父亲病房里,回去取,看到父亲正在扑簌簌流眼泪。一瞥之下,天旋地转,整个楼面都像海面,起伏摇晃。她却故意笑得很开心,揶揄父亲,爸,你成爱哭鼻子的小孩了。那时,她的脚开始迟疑,眼泪蠢蠢欲动。她认同自己的泪,却又大声暗自呵斥,快走快走,别哭别哭。她不想与父亲泪目以对,提前进入绝望境地,觉得父亲能多活一秒,都是她的福分。
2
怀着万分愧疚,她走出父亲病房,像驱赶着奔马般,赶着自己的脚往地铁口跑。头发乱了,时而张扬,时而蒙眼。丝巾扣散了,一长一短飘在身后。等下到地铁站,黑压压的人群让她头昏,这与她的心情有关。怕人多,也与工作有关。那是营改增后第一个申报期,办税服务厅里涌进一批批的人。她的工作是在服务台前回答纳税人咨询,有问必答,一天不知道要说多少话。有时要做引导员,纳税人进门来,就把人领到窗口。许多纳税人是新办业务的,不懂,问的问题多,要讲的话就多。那么十几天,她似乎把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嗓子哑哑的。有纳税人夸她,说你这嗓音沙哑有磁性,唱歌肯定好听。她笑笑,不解释。她嗓子原本清脆,也不喜欢唱歌。她的嗓子干得冒烟,可人群还是一拨拨进来。意识里,见到人群已经怕了。
挤在地铁里,前胸、后背与别人的后背、前胸挤着。挤20多分钟后下车,然后在人群里找缝隙,往地面平台去。那时,能省一秒都是好事。她要把下面的时间给孩子。孩子正在读小学。回家时,大多数情况下孩子自己已经吃罢早饭,刷完碗。有时,还把家里的地拖一遍,拾掇好家里杂乱的用品。开门进屋,看到孩子安安静静坐在家里等她,她心里涌起复杂的感觉。孩子才10岁,能够如此懂她的心,为她考虑,她该为孩子高兴。只是怕自己对不起孩子。一进门,看到孩子的身影,踏实是肯定的。看不见,脑袋会轰隆一响,担心孩子生病。好在孩子争气,连病也不生。她进门,鞋子也不换,去客厅取了挎包,就招呼孩子出门。她要送孩子去学校。孩子背着书包,跑到她前面去摁电梯。在很多生活细节上,孩子在照顾她。母子俩往地铁口走,去学校,要在中途换乘。早晨,她送孩子,下午,丈夫接孩子。走到地铁口,孩子提出不要她送,自己可以独自去上学,她断然拒绝。送孩子,来回要一个半小时,这时间不能省,她不能允许自己在孩子身上犯任何错误。孩子便不多话,拉着她的手在人群缝隙里往前游走。这时,人群更加汹涌。上班的、上学的、早出门锻炼的,都来挤地铁。她的愿望是能够上车,即使身体被挤成一张相片。母子俩挤进车厢,紧紧拥在一起。孩子头在她胸口前。她一手抓着扶杆,一只手护在孩子身前。孩子这样紧紧贴着,她觉得温暖。但有一次,她感到护在孩子身前的手有水珠滴在上面,她奇怪,四处望,好一阵才知晓是孩子在哭。赶紧问,孩子仰脸说,妈妈,我这次没考好。那一刻,她多想把孩子紧紧拥在怀抱里,安抚一番。可不能,被紧紧地挤着。她安慰,没事没事,妈这次没帮你复习。她的确忘了孩子月考这事。以前,她记得清清楚楚。
3
送完孩子,就往单位去。要在八点一刻前赶到。地铁再挤,但好处显而易见,就是准时。她每天能按时赶到单位。在走进大门前,她的脚步才放慢下来,收拾下心情。她不想将自己的私事带进单位,没理由让同事承担自己的艰难。大家都不易,有的甚至比她还难。她微笑着进门,换好制服,打扫好卫生,时间一到八点半,人就会越来越多。
在20天的纳税申报期里,最难的是办税窗口。营改增纳税人第一次按新税制申报,手生,眼生,话生,填报的数据也生。单位领导考虑她家里的情况,照顾她,没让她到窗口去。她这边轻松些,但这是相对窗口而说的。实际上一点儿也不轻松,要不然不会把嗓子说哑。自考进税务机关,营改增是她见识到的工作量最大的一次。从4月开始忙碌,数据录入、核对。那时眼睛里都是数字,大家都陷在数字里,每人面前一堆高山般的数字,要搬运处理掉。责任在身,成天忙得昏天黑地。一早上班,晚上加班。一天工作至少13个小时。她从不抱怨,往小里说,每个人都这样做,大家都很辛苦,都在咬牙扛着责任和使命。往大里说,营改增是一场战役,是国家使命。果真是战役,整个时间、空间一下子充满硝烟和紧张气氛,办税服务厅成了前沿阵地。每到傍晚时分,眼见得又要加班加点,她的心就晃动一下,家里的事从一堆数字里冒出来。不急丈夫,只急父亲和孩子。她可以感到,父亲与孩子的眼神都在盼望着她。但是不能想,手边还有很多工作。终于到了五一劳动节,营改增户首次开票,大厅里的气氛更加紧张。局领导经常在大厅守着,盯着开票系统,生怕出问题,好在一切顺利。没来得及喘口气,首次申报关又到面前。生活的忙与工作的忙交织在一起,捆绑她,禁锢她。有时,她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她不敢请假。每个人都被工作压得严严实实。她请假,就是把自己的压力转移到别人身上。一个星期前,护工打来电话,报父亲病危的消息。没办法,她请了假赶过去。扔下的工作由小张顶着。医院那边,父亲挺住了,虚惊一场。单位这边,小张被累着,没挺住。小张有3个月身孕,意外流产。得到消息,她的内心有一万种想法在纠缠翻滚。虽没人责怪她,包括小张的家人,但她责怪自己,内疚得无地自容。此后,她绝不再轻易离开工作岗位。
单位领导安排她在服务台工作,她很感谢。但做服务台工作,脸上要保持微笑,那是纪律和规矩。可这对此时的她而言是多艰难的事,以前她能做到,她脾气很好,脸上时常荡漾着笑。但父亲的情况,她怎么能笑得亲切。既然走上岗位,她还是努力微笑,接待一个个前来办税的人。
她其实挺为办税人高兴。少缴税了,这好处纳税人体会到了,等于是口袋里揣进了国家给的真金白银,立马对营改增有了正确认识。人们站在办税服务厅交流,她听着,为他们高兴,也为营改增成功高兴。她与同事的苦没有白吃,甚至从某种意义来说,她父亲、孩子、丈夫受的委屈都有价值。有一次,她看到媒体上总局领导说,向始终站在你们身后鼎力支持、默默付出的老人、爱人、孩子们道一声辛苦了,谢谢我们尊敬的老人,谢谢我们可爱的孩子,谢谢每一位爱我们的人和我们所爱的人。她的眼泪刹那间就流淌出来,好像总局领导看着她说那番话一样。
下班后,她坐地铁赶回家。孩子已被丈夫接回。医院那边,护工到了时间点,丈夫已赶过去。她回家,先做晚饭。厨房的地上到处堆着蔬菜,因为时间紧,丈夫一次把两周的菜都买回来。等孩子做完作业,晚饭已经做好。孩子吃饭时,她拎着饭盒出门,给父亲和丈夫送饭。那一阵丈夫忙,需要营养。而父亲只能吃些流食。她用小火熬粥,小菜每天换口味。那些小菜,父亲只能放在嘴里尝下味道便吐出。在医院,没两个小时出不来,她还要到值班医生那里了解父亲状况。虽说丈夫也与医生交流沟通,她还是不放心。回到家已经深夜,孩子一个人睡着了。有时蜷缩在沙发上睡,这是等她没等到。把孩子抱到床上,她去厨房,站着快速吃晚餐。吃罢,迅速上床,赶紧睡觉,为第二天的奔波忙碌准备体力、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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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醒来是多么艰难的事。她要与眼皮作战,用全身力气去推动它。一旦睁开眼,来不及多想,便跳下床,开始一天的日子。
谈恋爱时,丈夫把她当公主捧着。结婚、有孩子,丈夫在心里仍旧把她当公主。父亲重病后,丈夫顾不上她。一下子,她学会了生活。
每天清晨4点起床,她到厨房做4个人的饭。父亲、丈夫、孩子的要求各不相同,两只锅同时做。饭在锅里煮着,她赶紧洗漱,过后便整理要带到医院去的衣服。两件事做完,锅里的饭也差不多好了。这是统筹,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安排时间。没有了以前的从容,每一秒都带着压迫感、紧张感。
以往每天买菜的40分钟省掉了。做菜的40分钟省掉了,菜也是一批一批地做,洗漱的10分钟省掉了,整理衣物的20分钟省掉了。孩子每天洗碗、拖地,又省了她20分钟。她将从家到地铁口、从地铁口到医院、从孩子学校到地铁口、从地铁口到单位的时间——全天共13趟,用奔跑来挤压时间。差不多争取了一个小时。晚上回家,她将洗衣服的20分钟与做晚饭的时间重叠起来用。躺在床上,为赶紧入睡,她吃了安眠药物,减去翻来覆去的30分钟。这里面,她唯一没有减时间的,是带着孩子从地铁口出来,往学校去的路上。脚步还是以往那个节奏。孩子太可怜,她实在不忍催他快跑。
那时,她从各种生活缝隙里挤时间,时间一点点被压榨出来。积少成多,也就多出4个小时。每天凌晨零点,对她来说是二十八点整,她才能把重重的身躯扔到床上,立刻昏沉睡去。
这种经历,怎能忘怀。营改增一周年到了,她留意看相关新闻报道,成果越显著,她就觉得越对得起人们。人们,有国家的、单位的、家里的。她扛过来了,没拖后腿。在心里,她把营改增成果献给孩子,献给已经去世的父亲。
国之宏大、她之渺小,让这看起来不贴切。但她觉得,作为普通公务员,担负好了职责,这是一份应有的荣耀。
(作者单位:江苏省丹阳市国税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