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里的世界
刚来院里时,每次到六合看守所的驻所检察室,我都是在前面做晨会和平台的工作,对高墙里面的监区充满好奇。每天九点半左右,就能听到后面传来“一二一”的口号声,王科告诉我这是在做操,马上就是放风时间了。而我每天也只有在犯人放风时才能一窥高墙内的世界。我能看到的,只是留着同样发型、穿着同样囚服的一个个人在小小的空间里走动,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听不见他们的谈话,更读不到他们的故事。高墙内,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初次走进监区,充满了好奇,而他们见到我这个陌生人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一张不悲不喜的严肃面孔,视我仿佛如空气。
我原以为这就是他们——机械、麻木、没有感情。直到遇到那两个人,才知道我错了。
一次,我们在监区里的检察官谈话室约谈了一位在押人员。程某,97年出生,因涉嫌抢劫罪被关押。“报告!”刚进屋,他洪亮的声音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他长得很白净,一张娃娃脸,还略带笑意,看起来年龄就很小。
“坐那里吧。”
“谢谢检察官!”王科话音刚落,他就轻声接了一句,显得腼腆却又礼貌。
接下来的谈话他似乎也相当配合,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他在回答问题时眼珠总是来回的转,目光里透着狡黠。对于所提的问题有问必答,但漏洞百出,还时不时冲我们微笑。
“检察官,可以给我一根烟抽吗?”他恳求地望着王科。
“你才刚17,年纪这么小,不要抽烟了,对你也不好。”
“哦,好吧。”被王科拒绝后,他委屈地说了一句,然后又迅速换成一张微笑的面孔。
“被公安机关讯问时,你的父母在场吗?”王科问了一个程序上的问题。
“在场又怎样,他们早就不管我了。”回答这个问题时,意外的他的声音很小。
“我这次抢那个收废品的,就是想搞点路费回家的。我很早就不上学了,辍学之后在茶楼打工,做果盘、果汁,他们也一直没有管过我。”说到这里,他开始变得激动起来,面具式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既委屈又伤心的表情。
原来,程某的家境一般,但是父母嗜赌成性,不仅不过问程某的学业,连他的生活也不照顾。因为没人管教,结识了不良青年,学习成绩很差,索性辍学开始“闯荡”社会。这次只为了几十元的路费,他和另外几人就动起了入室抢劫的歪脑筋。
或许是悔恨与委屈集中爆发,或许是伪装的太久觉得累了,接下来再问问题,程某的眼珠不再乱转,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回答也不再模糊不清、推卸责任,变得具体可信了许多。
又一次,还是和一个未成年人的谈话。
“报告。”和程某的干脆洪亮不同,这个人报告时声音又小又拖拉。他长得又黑又瘦,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门口。当我让他坐时,他慢悠悠走过去,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即使坐定,眼睛也一直望着墙壁或地面,表现的很懒散。
“请问你的姓名、年龄、在什么时间、因涉嫌什么罪被关押?”我先问了几个模式性的问题。
“林某,17岁,开设赌场罪。”显然这些问题他回答的多了,他表现的十分的不耐烦,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回答着,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接下来好多问题,他也以“忘了”、“记不清了”应付,一副拒不配合的姿态。
“今天这么冷,你怎么就穿了一件单衣啊?”王科在旁边问了一句。
“没有衣服穿了。”他依旧很无所谓的样子。
“没有的话让家里给送啊,你父母呢?”我接着问了一句。
这次他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妈不在了。”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说完这句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一直用右手抠挖着左手,不多时,豆大的泪珠滴在手上,他没有擦,依旧保持着这个状态。
“我妈去世后我就不上学了。我跟着三个成年人给一个老板打工,替他在场子里看机子,也不知道这个就犯罪了。”
几年前,还在上学的林某的母亲因病去世,为治病已经投入全部积蓄的父亲只能让林某辍学打工,贴补家用。服务生、洗车工,年龄不大的林某已经换过好几份工作。为了生计,林某学会了坚强,但缺少母爱的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没有朋友,沉默寡言,对周围的人保持戒备,又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王科小声跟我说了句。
交谈久了,渐渐的他的话变得多起来,甚至会主动跟我们谈一些事。夹杂着小声的抽噎,他的回答也显得诚恳了许多。谈话到最后,他突然抬起头说了句:“检察官,检举揭发能判轻吗?我想回去孝顺我爸!”这一次,他不再克制,开始用袖子不住的抹眼泪。
亲情轻易的击溃了他看似坚强的外壳,让他的脆弱暴露无遗,而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也许才是真正的他。此时此刻,我才知道,真正的愿意倾听,才能让他们卸下伪装,坦诚交谈。
高墙之内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他们犯过错误,酿成大祸,却也还存在着人性的一面。第一次来监区时,我对他们是抗拒,是排斥,因此我看到的和放风时在前面看到的没有差别,一样是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读不到他们的故事。只有耐下心来交流沟通,才能了解他们真实的一面,才能真正帮助他们改造,帮助他们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