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刺绣人生

　　七八岁的时候，我在母亲的影响下拿起了绣花针，曾经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帮母亲穿针引线的时光还历历在目。银针和彩线翩翩起舞的画面，在我儿时的心中构筑了最初的苏绣梦。漫漫长路上，苏绣一直是我最忠诚的朋友，它是我儿时最喜爱的活动，是我现在最深爱的一项艺术，更是我无法割舍的一段人生。

　　我生活在苏州太湖之滨全国刺绣之乡—镇湖的一个村庄里，村里人们都非常朴实善良，我的父母更是如此。特别是我的母亲，她心胸宽广，吃苦耐劳又热情好客，如果家里只有一锅粥，她也舍得分给路过的陌生人半锅。在那个比较艰苦的年代，母亲的善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她勤劳无私的品格一直是我学习并且教育后代的典范。与不宽裕的经济条件不同，太湖边美丽的自然环境让孩童时的我非常满足和幸福。

　　老家门前的小河上时常有成群的鸭子游过，河水清得可以用来淘米，米漏里偶尔会有一些小鱼钻进来，有趣极了。家里有一块菜园子，种着各种蔬菜瓜果，用来捕老鼠的花猫白天就懒洋洋地躺在丝瓜架下眯着眼睛晒太阳，还有经常出现在菜园里的花蝴蝶和小蜜蜂，路边酸甜的野果子，都是我成长中动人的回忆。

　　上学的日子里，早晨我迎着红彤彤的朝阳出发，我的母亲已经架好了绣绷，准备刺绣。走过绿油油的稻田，闻着泥土味的清香，穿过田野，顿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清澈湖水，它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泛出一种迷人的丰富色彩，天空是醉人的蓝，水中一簇簇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阳光把我晒成暖暖的橙色。放学的路上，湖水和田野在夕阳下又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天空的漫天彩霞像绸缎一般绚丽，空气里都是村里人做晚饭的柴火香，远处炊烟袅袅。这时我的母亲也开始收拾绣架，一天的劳动结束了。每到寒暑假，不用去上学的日子里，我就跟着母亲学刺绣。我喜欢绣，一绣就是一整天，觉得比上学更有意思，刺绣就像是我的假期培训课程。在十几岁的时候，假期里练习刺绣的小物件就能换回一件新衣裳。在太湖边和大自然非常亲近又有刺绣陪伴成长的日子，让我感到心灵的满足和丰盈。

　　成年之后，我把刺绣作为了自己的职业，在工作中，我探索到了刺绣更大的内涵，我有着非常强烈的求学欲望，想要成为一名苏绣艺术家。经过几年的苦苦寻觅，我遇到了对我情义深厚的恩师徐志慧。徐老师是苏州刺绣研究所退休的老刺绣专家，她不介意我出身的背景，愿意教授我刺绣，我对此极度感恩和感动，尽管遇到徐老师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8个月大了，但我依然坚定地想要充实提高自己，为孩子做个榜样，也为她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徐老师年事已高且一人独居，我主动提出住在老师家中，学艺的同时照顾老师的起居，老师欣然答应。

　　在老师家的日子里，我不知疲惫地学习，每天练习技艺的时间超过12个小时：白天学难度高的人物肖像，晚上绣我熟练的螳螂猫。我绣的猫得到了老师的真传，9个夜晚就能绣完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能够换回180块钱，能买好几斤全羊毛的毛线，给我的女儿织毛衣，一个冬天可以织好几套小毛衣。我每月回家一次，踏着星光坐末班公交两小时到小镇，再步行一小时到小村庄里，看一看家中等待我的爱人和早已熟睡襁褓里的大女儿，第二日陪家人吃过中饭，坐上返程的班车回老师家。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整整四年，后来恩师与我情同母女，她也常常感叹我的领悟力强，欣赏我刻苦自律，又心疼我往返两地，与家人聚少离多。在这四年里，我日夜学习，扎扎实实掌握了刺绣的各种基本技巧，在后来的日子里运用得得心应手。

　　1994年年初，学成归家之后，我的技艺在村庄里出了名。当时的刺绣生意人都高价来约我的作品，我的收入是普通绣娘的好几倍。我开始绣我的第一幅人物肖像作品《沉思——周恩来肖像》，这幅作品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反复研究，无数次修改，凭着一股冲劲儿和毅力，历时8个月完成。1998年，我带着这幅作品和8岁大的女儿，参加中国（国际）首届民间艺术博览会，一举夺得金奖。许多老一辈的人，在我这幅作品面前留下了感动的眼泪，这更坚定我要做好刺绣，做最好的刺绣的决心，而我的女儿也在各种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展位前流连忘返，从小对工艺美术充满了感情。

　　同年，镇湖作为全国刺绣之乡开放市场，刺绣人员纷纷下海当老板，在绣品街开起了店铺。而我不懂得如何做买卖，我只懂刺绣，虽然做老板赚得比做刺绣研究多很多，但是我觉得自己精力有限，一心不能二用，所以还是选择只做我最喜欢做的刺绣，放弃了经营店铺的想法，我在自己三间小楼里开始做研究，成立了镇湖第一个刺绣研究所。

　　当时我注册镇湖刺绣研究所的时候，有人质疑我的水平，有人认为我资历太浅，各种冷嘲热讽的声音随之而来。但我并没有退缩，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走自己的路，坚持自己，用作品服众。

　　在我三十多年的刺绣生涯里，我用自己的毅力完成了一件件精美的刺绣作品，我带领团队挑战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孜孜不倦的追求刺绣的新方向，新突破，是因为刺绣的创作周期很长，每幅作品花费的精力巨大，与其他艺术形式相比，刺绣艺术家的创作生涯其实很短，创作的激情也需要慢慢释放，因为画面效果变化调整缓慢，一整天的工作只能看到很小的成果，这也是刺绣最不容易的地方。对于刺绣的创作，也有了更高的要求，以前拿来主义的绣稿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不断创新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我创作的灵魂。我一直在探索苏绣最适合的表达方式和题材，寻找和确定刺绣材料的独特性和优越性，做出刺绣的本真面貌，与油画摄影等形式拉开差别，让苏绣更有技艺自信和独特面貌，让我的作品做到具备原创性、稀缺性、当代性、思想性和国际性。

　　现在，我欣慰地看到，我的多幅苏绣作品能够作为国家礼物送给多国国家领导人，我终于实现了当初的心愿。最近一次在绣制国礼《岁月如歌》之时，我依然在挑战自己，在掌握绘画知识和成熟的刺绣技艺后，用最合适最灵动的针法来表现作品，敢于突破，让针法为内容服务，让飞针走线有了新的自由天地。

　　现在的我，成了很多人的老师。苏绣的传承也是我时下关注的大问题。我们艺术馆里年龄不分长幼的学生都喜欢喊我姚阿姨，我带她们的时候，也常常想起我自己的恩师，以她为榜样，努力传承苏绣技艺，对学生倾囊相授，而我衷心希望年轻人多一点耐心和定力，目光长远，坚持逐梦，不轻易放弃。套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做人还是得有点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回首过去的四十多年，我感慨时光飞逝，感恩生命里遇到的帮助我的人，感动一路上无私帮助和关心我的老师朋友们，在我身边一起为苏绣传承而努力的团队成员们，我的刺绣人生有了这些，已经无憾，而全国的苏绣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还需要我，我还能多尽一份力，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继续努力，继续编织属于中国的苏绣梦！

　 （作者：姚建萍  著名苏绣艺术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绣>代表性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