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检察官的一封信

10.01.2015  15:35

亲爱的老姐姐: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给你写过几回信。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笔头懒,另一方面是因为你不识字,收信写信还得麻烦别人。当提笔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已两鬓染霜,年届古稀,而你竟到了耄耊之年。老姐姐呀,虽说我们都老了,但过往的记忆不老,那些远去的时光,牵连着我的思念。

  从我记事起,你已经出嫁。虽说两家相隔几个村庄,不过十多里路,但平常也难得见上一面。八岁那年,俺爹重病不治,撒手西去,留下了俺娘和我。你心里放不下俺娘俩,隔三差五地往家跑。每次你来了都不空手,篮子里不是粮油就是鸡蛋,甚至摘几棵青菜带来。你因为小时候缠足而使好几个脚趾致残,有好多次,我看到厚厚的裹脚布都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

  即便这样,你仍然经常来帮小脚的俺娘忙农活,忙家务,还要照顾我。由于家境清贫负担重,你没有上过一天学,到现在都是“睁眼瞎”,而你却不遗余力地支持我读书。曾经,村上和我一起读书的小伙伴们都辍了学,我也产生过不想读书的念头。你指着院子里的枣树对我说,好好念书,咱家的一树枣子,就指望着你红呢!我懂得,你和俺娘都期待我将来有一天跳出“农门”,为你们争口气。我天天背着你缝补的书包上学,上了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我成了咱家祖祖辈辈第一个大学生,是当时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你和俺娘的辛苦操劳总算没有白费。

  在我成长的路上,每一步都少不了你的搀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闹饥荒,家里常常无粮下锅。我在几十里外的中学读书,同样吃不饱,每到星期天就往家里跑。当时你家人口多,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常常省下一把玉米面送来,嘱咐娘留给我吃。实行“大包干”那年夏季,你家责任田的麦穗还没变黄,你就把未成熟的麦子捋下来,炒成麦面让我带到学校,生怕饿坏了我的身体。

  说我是你和俺娘一起带大的,一点也不过分。在我的心里,你是姐,亦如娘亲。俺娘在世是这样,不在世了还是这样。

  1968年我走出了大学校门,在苏南参加工作,当了干部。检察机关恢复重建之初,我进了检察院。我38岁任镇江市检察长,并连续任职15年。在我追逐梦想的路上,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得到你的全力支持,这使我没齿不忘。虽说姐弟俩离多聚少,但思念之情犹如故乡的山山水水绵延不绝。

  我跳出了“农门”,你一直没有离开过农村,直到今天,你的五个孩子都是道道地地的农民。回顾以往,在我担任检察长或其他领导职务的20多年里,没有给你办过一件私事。说实在的,我要替你办那些事并非有多大难处,你却从没有向我这个有了一官半职的弟弟开过口,更没有难为我。可是,我不但没有为你帮过忙,还把你的大孩子送进了监狱。这件事一如块垒在胸,时常添堵。时至今日,不知老姐姐还为这件事记恨我吗?无论如何,我还得把事情向你说一说。

  那是1988年冬天,你的大儿子从家乡来到苏南我工作的城市打工。在打工期间,他与一同打工的一个有夫之妇姘居了。这件事是你捎口信给我,我才知道的。当时,我曾一度不想过问,从法律上讲,案件也不属于我这里管辖,我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是,既然让我知道了就不能装聋作哑,因为我不仅是他的娘舅,还是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面对情与法,我思考再三,还是痛下决心:要管!我曾带领检察干警查找多日,一无所获。我便商请公安机关张贴缉查通告,发动群众检举,终将那个外甥抓获。后来,大外甥被移送给原籍人民法院,法庭以重婚罪判他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大外甥临带走前,想求见我一面,我也没有答应,为的是让他懂得,在法律面前,亲情帮不了他。

  俗话说,儿子是娘的心头肉。那段日子,姐姐,你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与烦恼,你要种菜养鸡,照看孙子孙女,还要一瘸一拐地长途奔波去看望服刑的儿子。探监的路上,你留下了数不清的脚印和泪水。其时,我有一个老同学在该省主管劳改工作,可直到外甥服完刑回家,我都没有和这个老同学打过招呼。那两三年中,你本来还算健朗的身体,一下子衰老了许多。20多年来,对这段往事,虽说姐弟俩谁都不愿提起,但谁都不会忘记,你我都将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今天,我要向老姐姐说一声“对不住”,虽然这句话迟说了好多年。我盼望也相信老姐姐会原谅我。

  你知道,检察官的职责就是维护公正。就像一架天平,一头是法律,一头是亲情,要把法律摆上去,亲情势必变轻。如果我对犯了国法的大外甥手下留情,既对不住人民群众,也对不住你多年对我的教诲。老姐姐,你一定不希望弟弟循私枉法,让人家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小时候,你教我长大要做个好人、做个像包公那样铁面无私的清官。记得你带我到打谷场上看电影,每当看到坏人欺负好人,你总爱打抱不平。你给我幼小的心灵打上了嫉恶如仇的印记,我长大了,和你有一样的情感一样的心。我在身负重任时,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如今,我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除了党组织的多年教育,也有老姐姐的一份功劳。你常讲,庄稼人不求发财,指望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这话我牢记在心。你教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必有所得,要做官就不指望发财,想发财就不要做官。

  多年来,老姐弟俩天各一方。你腿脚不便,来一趟都很不容易,我也难得回去看你,更没有挤出太多的时间让你我叙叙家常,但我们彼此的心里,都是化不开的亲情。老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尽管我当了几十年干部,但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根在农村,我的心依然留在“农门”。戴上大盖帽,穿着检察服,我是你的弟弟,如今脱下检察服了,我还是你的弟弟。无论我们的余生还有多长,你都会牵挂着我,我也会牵挂着你。

  人老容易念旧。小时候的故乡,山岗河流庄稼地以及我们常吃的玉米糊、野菜饼,现在都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说真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真想重过一回童年。老姐姐,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

  最后,祝你健康长寿,活到一百岁!

弟  郑宏章  2014.9.28

  (注:作者郑宏章系原江苏省镇江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