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女的“心魔”

24.01.2017  20:37

一月二十一日,汪燕玲在接受治疗

汪燕玲的家和她的妈妈

汪毛女在墙上“描绘”的“发财梦

  编者按

  近日,安徽太湖16岁女孩被父亲逼迫嫁给36岁男人,喝农药自杀的事件引发社会广泛关注,报道该事件的中国妇女报新浪官方微博点击量超过千万。究竟发生了什么?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记者继续深入调查采访。16岁的年轻姑娘能否在众人的牵挂中得救,让生命之花继续绽放?女孩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是什么使她走上了轻生之路?如何避免此类悲剧的再次发生,让每个青春在温情中成长。这是父母与家庭的责任,也应得到整个社会持续、坚定的关注。

  □  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记者  王蓓

  16岁安徽太湖姑娘汪燕玲,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这个春节。

  1月21日上午,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记者见到她时,这个依然透着稚气的花季女孩,正躺在安庆市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庞浮肿,舌头溃烂。在记者与汪燕玲的简短对话过程中,因为内脏的烧灼感,她不停扭动着身体,每隔一分钟就会从被“百草枯”灼伤的喉管里挤出丝丝尖细的声音:“我要喝冷饮。

  此时,距离1月12日下午6时许,她在太湖县江塘乡何墩村的家中喝下一包剧毒农药百草枯,已过去8天时间。“可惜在下面医院耽误了3天时间,直到15号下午才因出现胃出血症状被送到安庆市立医院。现在她的肝肾都已衰竭,胃肠和消化道被严重灼伤,救治难度较大。”安庆市立医院副院长、神经外科主任陈新生告诉记者。

  1月20日晚9时许,网上传出消息称:安庆太湖16岁女孩被父亲逼迫嫁给36岁男人,喝农药自杀,女孩生命危在旦夕,正在安庆市立医院救治。

  21日上午,记者第一时间扺达安庆,赶赴市立医院核实并调查。

  截至21日下午6时,记者辗转安庆市立医院和太湖县何墩村汪燕玲的家,对当事各方和村书记、村民进行采访,试图了解汪燕玲自杀真相。

  “你为什么会喝药?”“想逼爸爸出去挣钱。”病床上的汪燕玲说。

  “你女儿喝药前发生了什么?”“她爸爸说家里没钱过年,翻她的箱子,向她要打工一年挣的钱,她很生气。”汪燕玲的妈妈吴秀荣回忆。

  救济撑起来的生活

  汪燕玲的家,距离太湖县城只需20分钟的车程。汽车沿着四车道的水泥路面蜿蜒进村,路两旁,是样式不一、外观不一却几乎清一色的二层小楼。

  这个地处畈区的农业村是太湖县的非贫困村之一,经济条件在全镇中等偏上。目前全村1000多户人家,104户贫困户。人均一亩多地,以种植水稻为主。近年来,村民中有40%的人常年外出务工,留在村里的几乎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和孩子,土地荒芜严重,何墩村的大片田地早已流转给大户经营。

  远比种地回报丰厚的务工经济,带走了全村几乎所有的青壮年劳动力,也带回了不菲的务工收入。村支部书记韦正义说,全村拥有私家车的户数占到了1/3。

  即便是无法外出,只要勤劳,也能找到活干。村里修路、小窑厂、种植大户都需要用工,或者到镇上找点活儿干,早出晚归。总之,在这个经济条件尚可的城郊村,可以带来收入的途径无处不在。

  “除非没有劳动力的五保户、家里有人生大病或是不愿意付出劳力,也会有各级精准扶贫措施、低保和各种补贴等兜底政策,足以应付日常生活。”村支部书记韦正义说。

  汪燕玲家,就是介于这几种情况之间,却又有些情况特殊的贫困户。

  1月21日,南方农历小年,因为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迁至繁华热闹的公路边集中居住,夕阳下的何墩村老居民点安静得甚至察觉不到一丝年味。

  下午4点,记者的到访,打破了村里惯常的平静,吸引了几位留守在家的老人的注意,他们带着记者来到汪家。

  这是一处红砖白墙的“危改房”,前两年由镇上拿出1万元扶贫资金帮助修缮。女儿汪燕玲正在市立医院接受救治,丈夫汪毛女在医院陪护,几天来,“脑筋不好又腿脚不便”的女主人吴秀荣,一个人坐在“火盆”旁抹泪,吃饭主要靠村民们轮流送。

  “要不是有国家政策,给低保和残疾补贴,又给他盖房子,他(汪毛女)早就饿死、冻死了。”69岁的村民汪章炉和头发花白的村民汪正开,在言语中并不隐藏自己对这个邻居的嫌恶。

  墙上的“发财梦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

  从对汪燕玲的舅舅吴先生、连襟徐年和、周围村民和村干部的多方采访中,记者描绘出这个家庭的大致轮廓。

  汪燕玲的妈妈,今年44岁的吴秀荣,儿时因为生病导致智力残疾、再加上小儿麻痹症带来的腿部残疾,1998年嫁给邻村当时30岁、“脑筋也不太清醒”的汪毛女。2000年生下唯一的女儿汪燕玲。

  在汪燕玲的舅舅吴先生看来,“如果不是姐姐小时候生病弄成这样,父母无论如何不会把她嫁给这个男人凑合成一家。

  在周围村民眼里,48岁的汪毛女在村里是个绝对的异类——不干活、不劳作、爱吹牛、整天异想天开。尽管脑筋不好,还总爱耍点小聪明,却都没用在正路上。

  这样的评价与记者上午在市立医院与吴先生的对话逐渐重合,“他(汪毛女)前些年还愿意干点活,这几年除了好吃懒做、每天做发财梦,再不愿意做一点点事情。每次想要接济一下姐姐,给点钱就被他拿出去,两天就花得一分不剩。”汪毛女也说不出这些钱都花在了哪里。

  记者注意到,在汪家堂屋的白墙上,有着三年级文化的汪毛女,用粉笔记录的“发财梦”:同意从2013年起享受最低生活保障……2013年3个人的工资(低保)县级以上四五万元以上……2014年两年工资(低保)两百万元……颠三倒四的话看得人哭笑不得。

  没人知道汪毛女写这些内容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事实上,这个家庭每月领到的低保和残疾补贴,总计不到900元。

  村民汪章炉告诉记者,早年的时候,汪毛女还会去村里的小窑厂干点零活儿,前几年开始几乎用所有的钱买彩票,而这两年连彩票都不再买。有村民喊他一起去做工,他会说“干什么活儿,国家会给我发工资”;让他修修自家的房子,他还是说“修什么,国家会帮我盖新房”。

  在这个几乎所有的物件上都布满尘垢的家里,堂屋里唯一的家用电器电视机“是别人送的”,一张老式木窗和一个柜门早就散掉的老旧衣柜,不知道来自哪里。

  村支部书记韦正义说,因为贫困户的实际情况,村两委和附近村民会给予他家尽可能多的帮助,却无力改变他越来越懒惰的内心。

  村民筹钱送医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能真正探查汪毛女的内心。

  几天来,在安庆市立医院,这个看起来矮小瘦弱的男人,要么垂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忙前忙后的妻弟吴先生的身后,要么低着头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墙角。压低的帽檐,掩藏了他的小半张脸和低垂的眼眉。周围人的忙碌似乎都与他无关,对于妻弟愤怒的责骂也总是低眉顺眼。

  “要不是他怕花钱隐瞒情况,孩子不至于成现在这样。”汪屋组村民组长汪正满和村妇代会主任程翠霞很气愤。

  在市立医院,汪毛女告诉记者,12日下午汪燕玲吞下百草枯后,他把女儿送到村卫生所,告诉医生,女儿“喝了一口农药,又吐出来了”,然后“只是吊了点水”。

  “直到14日下午,汪毛女找到村里,说女儿喝药了,家里没钱送医院,才在村干部的帮助下送到太湖县医院。县医院说情况不好,要进重症监护室,因为医疗条件有限,建议送到安庆市立医院。村民们按照每户500元,赶紧筹了1.6万元,才在15日把汪燕玲送到市立医院住下。”程翠霞回忆。

  与此同时,村支部书记韦正义赶紧向镇里打报告,协调2万元扶贫资金,送到医院作为汪燕玲的后续治疗费用。此后,在韦正义的组织下,村里每天都有人轮流到医院帮忙看护。

  在市立医院,记者也曾试图与汪毛女对话——

  “逼你女儿结婚了吗?”“没有。

  “你女儿喝药前,发生了什么?”“就是说了两句。

  “你平常跟女儿说话吗?都说些什么?”“不说话,就那天说了两句。

  “你年纪不大,为什么没出去打工?”“她(妻子吴秀荣)残疾,要照顾她。

  “那你平常在家里做些什么?”“种三分菜地。

  “剩下的时间都做些什么?为什么没再去做点零工补贴家里?”“我身体也不好……我爸爸是志愿军,3岁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妈妈也走了,我一个人长大……

  “女儿说喝药是想让你出去赚钱,你怎么想?”汪毛女低着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对于记者的问题,汪毛女的回答总是很简短,偶尔还会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他口中所说的“三分菜地”,后来也被村民证实子虚乌有。

  一旁和外甥女关系不错的吴先生,6天来,已经在工作地武汉和安庆往返两次。满心的愤怒,让他几乎遏制不住“想要打他一顿”的冲动。

  女孩生死难料

  在这个仅靠国家兜底和亲戚资助生活的三口之家里,对于父亲,汪燕玲似乎也只有无奈和气愤。她与外婆家的人关系更为亲近。

  在汪燕玲的姨夫、家住新昌镇沙坝村的徐年和眼里,汪燕玲内向、温和,并不是个冲动的姑娘。“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她有些自卑,在村里和学校没有朋友,也不愿意待在家里”。每次放假,汪燕玲更喜欢去徐年和家,跟他的女儿一起玩。

  上完初二,成绩一直不好的汪燕玲不愿再继续读书,选择辍学,想出去打工挣钱。“因为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学校老师和村干部轮番上她家劝说,却毫无效果。”韦正义说。

  姨夫徐年和托人帮汪燕玲找到了在湖州做裁缝的活儿,“适合女孩子干”。2016年年初,不满16岁的汪燕玲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在湖州做学徒一年的生活如何?挣了多少钱?汪燕玲没有告诉任何人。对于记者的提问,她也一直摇头。

  几个月前,为了缓解外甥女一个人在外打工的寂寞,也“因为心疼外甥女没人管没人问”,舅舅吴先生给汪燕玲买了部智能手机,偶尔会帮她充点话费。汪燕玲也会给“一直走得比较近”的舅舅发微信,“没什么主题,多是问候,很少聊打工的事”。事实上,在武汉一家国企上班,忙于工作的吴先生,除了经济上的援助之外,也无暇更多地顾及汪燕玲的内心。

  元旦前,汪燕玲从湖州回到了太湖。这一次,她也没回家,“直接去外婆家过了几天”。

  “因为她说想妈妈,才回了趟家。”吴先生说,就在外甥女出事前几天,他刚帮她充了50元话费,谁知没过几天,汪燕玲又给他打电话让帮忙充话费。“我猜她是在家没事,用手机看电视耗了流量,有点生气,就说了她几句,再打电话时,一直无法接通,直到第二天,她才回电话,也没说什么。

  1月21日下午的江塘乡何墩村,在经历过前几天小小的喧闹之后又归于平静。村民们会定时给独自在家的吴秀荣送一日三餐,村干部会时不时地来看看她的情况。见到来人,吴秀荣瞬间红了眼眶,号啕大哭,然后在大家的安抚下,渐渐平静。

  没有人能准确知道,8天前,这个一贫如洗的三口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最终击溃了这个16岁女孩的内心。村书记韦正义通过排查又到处打听,“也没找到网上消息所说的36岁男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16岁女孩汪艳玲如今正痛苦地躺在安庆市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生死难料。

  安庆市立医院副院长、神经外科主任陈新生说,由于女孩服药量大,没有及时洗胃,又延误了治疗时间,治疗难度较大,但医院一定会尽全力救治。

  21日上午,安庆市妇联和太湖县妇联先后到医院探望,并送去慰问金,表示将继续关注事件进展,并将从汪燕玲的心理和生活上给予扶助。

  韦正义说,镇村已经承诺,会为汪燕玲的治疗费用兜底。